徐秋白被帶來,帶到門口,但又被兩個監察院之人攔住,于是他站在那里,隔著風跟窗外傾瀉而入的流光去看那兩個在座之人。
流光太過昭昭,他反而有些看不清明謹的表情,只聽到那個莊大人笑著說了話。
“其實本官本以為這位徐先生是謝二姑娘的僥幸,因為他出現得太過湊巧了吧,恰恰救下了你,既然謝二姑娘否認了,那本官就得好好問問他了,不過他畢竟不是徐姑娘,可能不會有多好的待遇,至少,桌子椅子是肯定沒有的。”
莊無血是牙齒常年帶腐肉的豺狼,說罷就要起身出去,儼然要帶走徐秋白另外問訊。
當然,那時手段就完全符合都城聞傳的那些聳人聽聞之事。
其實也不需要多殘忍,多留他幾日,讓他錯過科考,或者傷了他的手....足以毀掉這個人。
“莊大人是想通過威脅逼迫我,找出謝家的破綻,驚擾我父親的路數,從而打開缺口嗎?”
莊無血頓足,回身看明謹,發黃牙齒微露,“你覺得呢?”
“看來莊大人負責的對我父親偵察之事很是受挫。”
莊無血瞇起眼,雙手負背,笑得更甚,同等語氣反問:“謝二姑娘是想通過激怒我來除掉你的這位愛慕者,以免他干擾你成為王妃?”
“除掉他?”明謹盯著他。
莊無血嘴角上揚,“謝二姑娘以為監察院跟本官的赫赫威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么?“
“你不敢,監察院也不敢。”
明謹面無表情道。
莊無血一愣,后笑了,笑得殘忍,其余幾個監察院之人也冷笑了。
不敢?
難得看這位滴水不漏得謝姑娘生氣,卻不想生氣后還不如不生氣呢。
竟有些天真了。
“莫非謝遠大人對這位徐先生也頗有認同,拿他當女婿,愿意庇護....”莊無血嘴巴無德,但這次還沒說完,就見明謹板著臉倒茶,喝茶。
“覺得我很天真是么?以為憑著謝家權勢就可以威逼監察院,殊不知監察院根本無懼我父親。”
莊無血:“難道不是?”
“是啊,沒錯的,而且我還知道我父親那樣的官職若都被調查,說明是于巔峰處風雨飄搖。”
“可是....難道你們監察院不是?”
她的目光從離唇的茶杯收回,微抬眼,靜靜瞧他。
“登高跌重,朝堂永不滅的定律,春秋鼎盛永恒者近乎于無。我父親跟你們監察院又有何區別呢?”
莊無血負于身后的雙手微微曲緊,“謝二姑娘這個威脅的招數很是不錯啊,但你都說這乃是常態,難道我監察院還會因此而束手束腳,為你區區一個閨閣女子而退怯?也怕你報復?”
“當然不會,我哪有那般本事。”
“那你覺得是誰有這個本事?”
莊無血笑問。
明謹將空了的茶杯往上指了指,“本有國家賜予的司法職權,調查百官皆不為過,在其位謀其政。但明知對方有功名在身,才學斐然,乃天子門生,閣部近臣,監察院仍要戕害,那動的是朝堂的規則——因為越權,此乃為上者大忌。”
莊無血跟另外八人面色齊齊沉下去,而謝明謹接著將茶杯放下,反扣在桌面。
“朝堂之下,中有儒道清流,下有黎明百姓,口誅筆伐,聚眾成勢,為上者尚且得海納百川,監察院難道還想凌駕于其上?這是國家的規則。”
明謹依舊面上無其他神色,只冷漠,眉眼深沉,坐在那融在流光光暈里。
“莊大人在我父親那玩不贏,非要在我這重開棋盤,想破開自己在監察院內部爭權中桎梏的局,本也無礙,我一區區女子還覺得榮幸之至,可不管哪一個游戲都得講究規則,莊大人不守規則,可千萬別拖累我。”
明謹垂下眼,雙手手指交錯,淡淡道:“畢竟我這樣的人,其實早已自身難保。”
她的手段,向來在對方觸犯底線時最為分明。
要么不出手,要么致命。
莊無血單手扣劍,又在須臾松開劍柄,冷眼瞧了瞧明謹,而后一抬手,看管著徐秋白的幾個人便散開了。
莊無血整張臉都是黑的,大步走出去,跟徐秋白擦肩而過后,其余八人跟著走出去。
徐秋白堪堪死里逃生,剛往里面坐著的明謹看去,嘴巴微微張正要說些什么。
“徐先生,今日失禮了,作為補償,本官不如告訴你一個都城人人盡皆知的秘密。”
徐秋白轉過身,看著臺階下面的莊無血。
后者微笑,嘴巴微開,輕描淡寫一句。
“宴王殿下喜好美人....以及雛妓。”
莊無血等人是帶人走了。
留下徐秋白。
明謹還是坐在那,只是眉頭輕蹙,看著一直望著自己的徐秋白。
對視也不知多久。
最終徐秋白抬手,作揖,然后無聲后退一步,轉身下了臺階。
那是一場下在別莊田間清涼的春雨,一次夜里百家燈火盡滅時在河道兩岸綻放卻熄滅的煙火。
亦是海岸朝崖抨擊膜拜時候海鷗飛翔而過的無痕曲線。
它來過,也離開,總無痕。
就好像明謹看到徐秋白發紅的眼眶里略不明的光色。
他低頭了,也走了。
明謹轉過臉,單手抵著臉,看著正前方對著窗口外鎖住的風景。
那是謝家宗祠。
這個人....總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知進退,懂別離。
以后怕是見不到,聽不到那些有趣的故事了。
明謹忽然有莫名的遺憾。
因此悵然。
“什么意思?現在就要走?豈不是見不到了”
當謝明月得知謝瀝跟千機周旋過后帶回來的消息,整個人在主院正堂直接炸了。
謝瀝也沒計較她的失禮,反而憂心忡忡看著明謹,他自然知道宴王是個什么底細,心里嘔得不行,甚至有種滑稽感——我謝家嫡女竟匹配這么個玩意兒?我那位兄長到底在做什么?
還是說哪怕是兄長盡力了也沒能攔下?
“我以后依舊會修書回來監督你的學業。”明謹倒是平靜,平靜到謝家其余人一致認為她嫁得還不錯。
畢竟對方身份也配得上謝家嫡女。
但也不少人很是傷感。
要去都城了啊。
又要去了。
怕是又要好些年了,以后....可能也不會回來了?
謝至臻眼里掛了淚珠,嗚咽一聲就轉過身拽住了自家父親的衣擺,背對眾人嚶嚶哭著。
明謹手指動了動,但還是沒過去抱住他,只是淡著臉跟謝瀝談了離開的安排,幾句說完就要起身離開。
但大門之處走進兩個人。
一個畢十一,他跟在一個人身后,便是那個劍客。
年紀已然三十多許,對方也沒有姓名,只有一個代號。
畢三。
畢三走進來,站在那,抬手作揖行禮后,從衣內掏出一封密卷。
“主君有令。”
眾人看向明謹,但明謹沒動,謝瀝見狀就上前拿了打開一看,看完錯愕,忍不住將密卷遞給明謹。
明謹若有所思,隨之看了一眼,倏爾怔住了。
上面的命令很簡單。
調令。
本家即日起全部遷往都城,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