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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吏治遵循古歷,刑案司法分兩處,其一下轄諸州城有司衙門跟三州設立一審刑司,以審刑司督察監管當地衙門的刑案司法之事,后上報坐立在都城的刑部。
但那是正常的刑獄,自建國高祖起,因武學昌盛,為制衡天下萬民,刑法之事不能統一論之,便另外設立了一個詔獄,但凡涉及武林人士抑或宗教邪法,統一轉于監察院調查。
而趙景煥這事吧,不管是邪教人士出沒,還是動手的規格,都符合監察院的調查范圍,是以,當趙景煥之死由葉郡守飛鷹傳書回都城,對方得知消息十分快速,而后朝廷派遣監察院之人趕到,算算五日的確差不多。
明謹放下茶杯,在謝明月擔憂目光下,笑了笑,伸手摸了下她腦袋。
“只是查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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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只是查問而已。
一個廳子,八個帶刀玄甲兵將她四四方方困在其中,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對面之人面無表情問下一個個問題。
“你父親謝大人與死者之父明昌侯素有仇怨,你可知?”
“既知仇怨,你與小侯爺不和,可真?”
“明明只是參加祭奠,為何攜帶那么多護衛?甚至還包括你謝家暗衛,不用急著否認,我還知道你用你三叔的職權提前駐扎了一列城防軍在山腳下。”
“東戰與你是否熟悉?他是否偏幫于你?”
“你是否跟小侯爺接觸過?如何接觸,說過什么?分開了?可有證人?”
“邪教廣陵谷?廣陵谷為何盯上你?”
所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全部圍繞三件事。
其一,她有作案的動機。
其二,她有作案的能力。
其三,她有作案的時機。
氣勢洶洶,冷酷無情,單是對方身上縈繞一股冷冽帶血的氣味就讓一般人受不住,這種氣味跟衣著無關,跟這個人殺人如麻有關。
明謹在都城生活多年,自然知道有監察院豺狼之稱的莊無血赫赫威名。
她坐在那,從第一個問題開始回答,一個接一個,有條不紊,從無紊亂。
問題忽然終止,莊無血單薄的嘴唇咧起弧度,露出有些暗黃的牙齒,笑得像是一張臉譜。
“謝二姑娘很穩重,一點都不緊張,倒像是對這些問題提早備好了答案,要知道,我們監察院審查之人,十有八九都害怕得很,當場尿褲子的都有。”
這話里有話的,又像是鋒芒畢露,直接鎖定了明謹的咽喉。
“怕是自然怕的,就是因為害怕,只能說實話,也大概是因為莊大人問得問題剛好是我能以實話坦然告知的吧。”
莊無血后背微往后仰,靠著椅背,豺狼一樣陰沉銳利的目光從明謹的身上一寸寸掃過。
“哦?那你倒說說看哪些是你不能坦然相告的。”
“比如....為何趙景煥會突然從都城來到烏靈,比如,為何他一來,我就接連遭遇兩次刺殺。”
莊無血粗黑的眉毛抖了下,其余幾個監察院的門人有些驚訝,大概是都沒想到這個處境不妙被懷疑為兇手的謝二小姐會以這種方式反擊。
“聽說被逼到墻角的人...或者狗,要么跳墻,要么反咬回去,不知道謝二小姐屬于哪種?”
羞辱,刻薄,敵意,是這位監察院核心人物遭人厭惡的另一個原因。
他從不管對面坐的是誰,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一只豺狼的攻擊性。
明謹視若無睹,只依舊保持跟對方的對視,道:“相比起我一定會去鸞溪澗,小侯爺的到來不是更難預料么?我難算計他,他卻容易算計我,若真是我動的手,只能說明明昌侯的情報機密于我如探囊取物,要殺他,什么時機什么手段不行,非要挑這么明顯的方式....”
明謹雙手疊放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更深刻對視著莊無血。
“難道莊大人以為我這樣一個只憑著世家鐘鳴鼎食之奢靡嬌養起來的弱女子,敢冒犯朝廷天威,敢挑戰監察院的能力?”
莊無血稍稍提點,“謝二姑娘真是謙虛了,要知道你的父親可是謝遠謝大人。”
他這話意味深長,眼神也分外露骨。
“是啊,我的父親是謝遠,我是謝家嫡長女,占盡家族權勢威嚴,權力名望于我并不難,只要我想要——而且你們也認為我父親肯給。”
莊無血不置可否頷首,“對謝大人,我們很了解,也的確有這種判斷。”
這句話更露骨。
讓監察院不斷調查的又能是什么人物呢,又處于多危機的處境呢?
明謹卻沒被嚇到,只是垂眸,原本闔起來的手掌攤開,讓掌心悶起來的濕熱被涼風吹散,蒼白手指撫摸過手腕佛珠,輕輕道:“既如此,殺他于我有什么好處呢?既不能讓我有更高的權勢,反而不利于我謝家跟明昌侯的關系,動機跟犯罪之行為是兩回事不是么?”
“所有權謀的關鍵素來是最終利益。”
手指從佛珠脫離,然后她不語,只靜靜看著莊無血。
后者也不說話。
氣氛沉甸甸的,像是地窖里久不通風的處境....明謹有些失神,莫名想到了那家客棧的地窖。
“聽起來很有道理。”
明謹回神,看向對方,還未回應,便看到對方慢條斯理說道:“哦,我說的是你剛剛提及的——懷疑趙景煥對你有殺心。這種懷疑挺有道理。”
明謹不以為喜,反而微微蹙眉,就在此時,莊無血驟然起身,直接一口悶了那杯早已涼透且未被動過的茶,這是真真切切的牛飲。
喝完后,他將茶杯很隨意地放在桌子上。
說了深沉且極惡意的一句話。
“所以你知道他對你有殺心,先下手為強,利用你早已得知的邪教存在去反殺他,借刀殺人也是上乘謀略之一,如此,也很符合你的能力不是么,畢竟你可是謝明謹阿。”
然后他朝明謹陰冷一笑,透著一股子野性的殘忍。
哦,真是往日名聲所累。
明謹微抿下唇。
“茶不錯,希望改日能請謝二姑娘去我們監察院喝茶,禮尚往來嘛。”
也沒等明謹回答,莊無血站起來,身上的血氣翻涌。
聞到了血腥氣的明謹這才留意到對方衣服下擺有一層血污。
遇襲了?
怕是這一路來不太平,可誰會襲殺他們呢....最有可能的不就是要被他們調查的自己或者謝家人么。
比如謝遠。
若是對方這么認為,也難怪會刁難自己。
“莊大人。”
明謹喚住了莊無血,對方轉身,挑眉,“謝二姑娘打算自首?”
這人嘴里沒一句好話。
明謹神經突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莊大人褲子后面流血了,可要在我謝家沐浴換衣?”
本陰冷、逼迫、對峙的氣氛好像凝固住了。
包括八個監察院的門人,他們在忍,并且成功忍住了,但是....
廳外邊上窗外傳來動靜。
本來明謹想提醒對方并非她謝家之人動的手,因她父親但凡出手,一定是死手,何況對方是監察院,若非一擊必中,就是得不償失,不可能只讓監察院這些人受點小傷。
可她剛喚住對方,瞧見莊無血此人的眼睛,卻又幡然醒悟過來——對方監察院是什么地方,此人是什么人物,豈會看不穿其中不合理,既是如此敵意的態度,要么故意找謝家麻煩,要么就是另有定計。
所以她當即改了話。
然后氣氛就這樣了,不過窗外那小動靜....
明謹蹙眉,心中不安,正要開口。
“何人?”莊無血憊懶道。
眾人齊齊看過去,但還沒看到什么,就聽到明謹歉然道:“是我家的貓叨擾到了諸位。”
“貓?”莊無血面無表情瞥過窗子,嗤笑了下,道:“那謝家的貓可真多,可不止窗外那一兩只呢。”
這一語雙關的。
他帶著監察院的人走出門,眼神隨便一掃,剛好瞥到那邊花樹遮掩的窗下若隱若現的窈窕身影,似捂著另一個小女孩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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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無血等人離開后,謝明黛帶著謝明月兩個人進大廳,彼此還在互相推攘,但很快齊齊噤聲,因為她們見到明謹的臉色分外嚴肅,目光銳利。
半響。
“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你之前說的話,把我逗樂了。”
謝明月狡辯著,說到最后,再次不敢說話了。
“以后遇到這種事,不要過來。”
明謹淡聲道。
謝明月還沒說什么,謝明黛反生了氣,冷笑:“我們去哪里還需要你允許么?你擺什么臭臉!”
明謹對上謝明黛怒火中燒的雙目,只是蹙眉,卻不與之爭吵。
她不開口,謝明黛也是一個自持身份的傲嬌之人,自然也不開口,但臉色難看,看明謹的眼神分外生氣。
謝明月左看看明謹,右看看謝明黛,正想說些什么。
外面芍藥忽然趕到稟報一件事。
徐秋白求見。
可算是來了。
明謹眼簾微垂,嘴角輕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