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的底蘊如何,其一在宗祠,其二在祖宅。
主屋占地寬敞明堂,雕飾古典且雍容,處處可見歲月沉淀的痕跡,又可見精修保養的心意。
彼時年輕一代都在外面小花園,大人們在主屋內,屋內分四廂,假山流水,花色錦簇,一般男子跟女眷多分開,不過畢竟是姑娘家生辰禮,成年男子多不參與,今日來的多是小輩及兩族婦人。
大抵是怕剛剛的動靜熱鬧了里面的長輩,如今這些小輩都不敢耽擱,步履加快進去了,但明黛放慢步子,到明謹身邊,低低道:“不說話也能惹事兒,二姐真是比以前更上一層樓。”
這三姑娘怕是心生懷疑了。
明謹回應:“無故冤枉姐姐,不禮貌。”
什么姐姐!這人還真心安理得了!
不過瞧著姿態如此穩健,怎覺得一切都沒出離對方預判的樣子。
明黛還欲說什么,忽然被一個人強行擠開。
可不是嬌蠻的謝明月么,這人憑著吃胖的矯碩身軀強行擠開明黛后,也壓低聲音做賊似得:“你之前不是很威風的嘛?怎么今天被欺負成這樣,如果沒有我,你不是要被欺負死?”
這話說得特別理直氣壯。
邊上明黛嗤了一聲,正想吐槽明月異想天開,莫非還以為明謹會承情?更別說她懷疑這本就可能是明謹自己引出來的,但她還沒說什么,就見剛剛對自己不假辭色的明謹對憨傻的謝明月露出了笑容,“嗯,小月月好厲害。”
再壓低聲音,總有人可以聽到一二的。
邊上明黛跟幾個謝家人表情跟見鬼一樣。
好吧,明月自己也沒好多少,整張臉表情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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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門,屋內香風濃郁,既有女眷身上所用香,也有老夫人常用的梵香。
宴席在后廳已擺好,此前年歲正好的當代年輕小輩在花苑等候,多是為了見禮。
這也是多位長輩在場的世家禮儀。
明謹提裙跨步門檻,跟在眾少爺姑娘后面,屋內很靜,待她抬眸時,見到的不僅是其他人的后背,也依稀能看到一些長輩的。
回來多日,因她跟三叔交代過,因此三房那邊也沒派人來,如今她看到這些人中一個膚色白皙端莊秀雅的婦人,后者目光有些克制,但還是朝她這邊看了兩眼。
倒不是看自己女兒,也是看明謹,眼神略憂慮。
大概在這里面也都聽到剛剛外面的動靜了,難怪這些人這么安靜。
東家如此猖獗,謝家就當真一點怨氣都沒有嗎?
曲嬤嬤微妙的眼神掃過那些謝家婦人們,雖然這些人能經事,擅隱藏,但還是暴露了幾分對東家的不喜。
誰也不愿意外人在自家猖狂,這是內部資源損失跟外部的面子問題。
可是老夫人這樣的人,真當老糊涂了,不知道謝家內部怨氣?
不,她是知道的,只是謝家這點怨氣不足以讓她忌憚。
一來這里沒有強勢的人可以壓制她,力量限度拔高不到她所站的位置,嫡脈大房外加祖母這個長輩身份,讓這里所有人的意志都變得無用。她在家族歷經多年,深知這種階級差距,因此鎮定,若是這點偏私都怕謝家人抗拒,她就不是烏靈謝氏本族懼怕多年的老夫人了。
二來謝家內部雖不平,卻又沒到損害在場謝家人絕對利益的程度,不至于真正反抗,至少他們現在是這樣的,否則你看這些謝家女眷們會一個個裝什么都沒聽到么?
老夫人心里有一把尺,根據這把尺來發揮自己的偏私。
明謹回了三房夫人林氏一個眼神,后者才捏捏手絹,收回略帶歉意的目光。
雖然自家夫君主掌烏靈本家之事,可到底受制于人,不能強出頭,自己一個內宅婦人更是沒多少權威,也只能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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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偷看明謹。
唯獨老夫人不看,她正在顧自抓著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親切和藹地說著話。
“姑婆為我生辰禮如此費心,霜兒心中有愧。”
像是再回應此前院子里的沖突動靜似的,東予霜清麗臉龐上露出愧疚之意。
明黛瞥過,眼里閃過嘲諷跟厭惡。
這一次,她跟明月倒是一致,只是她還算控制得好,但后者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嘴里無聲嘀咕了什么,還好沒出聲。
心思細膩的林氏都瞧到了,頓時大汗,暗道這姑娘果然一如既往直脾氣,可好在也沒真出聲,不然真收不了場。
“你之生辰,本該喜慶,談何愧疚,若是有錯,也該是我這個老不死的。”老夫人拍拍東予霜的手,后渾濁瞳孔不帶情緒,一掃謝家眾人,尤在謝之檁幾個本家子嗣身上著落片刻。
東家人各個安靜,不過他們都面上都帶愉色,東嘉書更是嘲諷,眼神赤裸打量過這些謝家子弟,暗道自家姑婆果然還是偏他們東家的,可惜這些謝家人不懂。
他最終盯著謝明黛,撇撇嘴,這個女人怕也不懂,什么謝瀝,什么謝家三爺四爺五爺的,其實都只是庶出,非姑婆血脈,她怎會在意。
今日謝明黛他們為謝明謹出頭本就是愚蠢之舉。
果然,老夫人這話一說,林氏等家婦頓然驚懼,齊齊說跟老夫人無關,小孩子家不懂事,生怕自家孩子被牽扯其中,而年輕小輩們也有些惶惶,在自家母親的眼神示意下,一個個欲主動告罪。
彼時,此前謝明黛等人壓力巨大,因為老夫人盯著他們這邊,具體來說,是盯著謝之檁。
明黛正欲說什么,卻見謝之檁垂著眼,首先走出一步,抬手作揖,“是孫兒不好,祖母勿生氣,免得擾了心情。”
他主動承擔了責任,其他謝家子弟略放松之時,老夫人也面露寬松,略帶疼愛道:“阿檁你小子,好好的,怎說這話,祖母知道你孝順,也知你有愛惜姐弟情分之心,可姐姐犯錯,你當弟弟的一味承擔,怎能有教育警醒之效果,犯錯了就要承擔,這才是我世家風范,我這樣說,明月,你可明白?”
謝之檁猛然抬頭,眼里閃過什么,作揖的手掌繃緊手指,白皙俊秀卻還是稚嫩的臉龐一時也沒控制住無措。
說到底,年紀尚輕,不成氣候。
老夫人偏頭,只看著謝明月。
而本來就很緊張的謝明月一時有些蒙,她下意識看過去,對上老夫人冰冷目光,眼前仿佛一下子閃過往日老夫人疼愛的樣子,又閃過幼時她看到自己屢屢厭惡嫌棄的樣子,更閃過前些時日明謹回來前,她拉著自己的手細細囑咐讓她莫要被姐姐欺負的樣子....
一人千面,翻臉無情。
多年歲月,她都有些分不清了,可日子久了,總能知道自己于對方是個什么玩意兒,于謝家又是個什么玩意兒。
她想當黃雀,是因為明白自己始終不是那個讓人爭奪的珍寶。
她想爭些什么,因為不爭就什么都沒有了 可是原來她爭了也改變不了什么,她還是那個最卑賤的謝明月。
謝明月抿抿唇,壓著眼底的澀意,倔了心腸,沒有哭,只是欲彎下膝蓋,正要跪下,忽臂彎被一只纖細柔軟的手穩穩拖住,而鼻翼飄來一縷這幾日她在云潛樓書房中常聞到的香氣,那時候她以為這是那些庸俗老夫人們口頭附庸風雅所提的雋永書香,現在看來不是。
那是一個人身上的氣息。
淡淡的,綿長的,溫和的,清新雋永,入骨入情。
謝明月轉過頭,視線因為眼睛干澀跟情緒的波瀾而晃動,但還是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你....”
謝明月是震驚的,但她腦子本來就轉的慢,只顧著震驚,未有其他舉措,但也沒能跪下去,只被對方拖住后,往身后一拉,遮住了老夫人的視線。
但這個人也承接了所有驚愕的目光。
謝之檁尤其錯愕,轉頭死死盯著站在自己身邊的高挑女子。
老夫人好像并不意外明謹的舉動,只好整以暇撥動著佛珠,沉沉道:“明謹,你這是何意?”
人群里的林氏已捏緊了手帕,看到老夫人這副姿態,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意就不在懲戒謝明月,而在明謹,因為看出明謹本性是在意自己這個妹妹的,順著她的心性來設下這個套,誘明謹犯錯,若后者為了謝明月頂撞自己,那她就有理由發作對方。
若是如此,那院子里的沖突是否也在老夫人的算計之下?
林氏心頭焦躁,竭力給明謹眼神,想讓她別在這個處境當著眾人的面真的頂撞老夫人。
當眾之下投以把柄予敵人手中,可是下下之策。
可林氏的眼神無用,連明黛都知無用,她只覺得今日這一番變故依舊源于老夫人跟謝明謹的博弈,如今看來,他們這些人都是棋子,連謝之檁都是。
而謝明謹顯然落于下風,已然入套。
她之前判斷失誤,這不是謝明謹的局,而是她祖母的。
明黛心中莫名失望,雖她也不愿意承認這點。
此時老夫人已開了口,矛頭直指明謹。
眾目睽睽之下,明謹眉梢微動,未開口,卻見老夫人身邊的東予霜起身跪下,求情道:“姑婆,一切都源于霜兒之故,可切莫傷了謹姐姐與祖母您的情誼。”
她之誠懇,之良善,之大方得體,反映襯明謹這位嫡長女十分不識大體。
老夫人嘆氣,親自扶起她,“我知你心善,可今日不能由著你。”
轉過頭,她對明謹道:“你身子不好,前日讓你抄寫經書,你也推了,我既是你祖母,總不能不體恤你。可今日乃我謝家規矩門風教養之過,你從小為長房嫡女,固然你父親本對你投以期待,好生教養,可你偏偏讓他失望,不過我仍愿你好生改過,能擔起嫡長女之責,可若你偏要頑劣,不顧教養,那就莫怪祖母我按家規處置你了。”
老夫人并未露出那日在老屋跟明謹單獨對峙時的苛刻嘴臉,反寬厚雍容,儼然以謝家家規來規束明謹。
前幾日,明謹以嫡長女身份占盡家族優勢,讓老夫人吃虧。
今日,卷土重來的老夫人以彼日明謹之矛攻她之盾。
不外乎因為世家之中,權力向來與責任同行。
只要犯錯,尤其是當眾犯錯,這種錯誤就會被無限放大。
嫡長女這個身份向來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
氣氛十分到位,年輕人真扛不住這樣的壓力,仿佛千夫所指。
明謹站在那,明明身邊有很多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話....
那就是所有人都得聽她說話。
“家規....”那薄軟的紅唇輕念這一個詞兒,既帶著慎重,又帶了幾分自嘲,一如她看老夫人的眼神。
老夫人被她的眼神刺痛,還欲言語逼迫,盡快拿下她懲戒一番,卻聽明謹說了一句讓她轉佛珠的動作微頓的話。
“祖母,您可知當年為何我到底犯了何錯,最終被父親遣送回別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