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眾人陸陸續續地睡下了。
玄衣衛默默地埋伏在客棧四周,將客棧保護得固若金湯。
喬薇白日在馬車里睡多了,這會子毫無睡意,先吃了些點心墊墊肚子,又拉開房門去廊下吹了會兒涼風。
正要回屋,就見傅雪煙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傅雪煙一眼看見了廊下的喬薇,緩緩走過去道:“怎么還沒睡?”
喬薇轉過身,靠上憑欄道:“睡不著,你呢?小慕顏又醒了?”
傅雪煙搖搖頭:“沒有,睡得很香。”
“那你干嘛出來?”喬薇問。
傅雪煙在喬薇身旁站定,雙手扶上憑欄,輕聲說:“也是不困,出來走走。”
喬薇遞給她一片小奶皮,這不是尋常的小奶皮,而是喬薇自己做的,加了些酸梅肉與干杏,口感偏酸。
傅雪煙自打生下小慕顏后便不愛這些酸酸甜甜的東西了,唇角微彎道:“我不餓,你自己吃。”
喬薇將小奶皮塞進了自己嘴里,濃濃的奶香味兒在唇齒間劃開,帶著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整個味蕾都要酥掉了。
傅雪煙原本不想吃,可見她吃得這樣香,又忍不住有些饞,伸出手,從她端著的盤子里拿了一片小奶皮,等喂進嘴里才知“上當”了。
牙齒都要酸掉了,果然孕婦的口感不是正常人能夠理解的。
喬薇將一整盤小奶皮一點不剩地吃完了,只差舔盤子了:“你去睡吧,我去看看荀蘭。”
傅雪煙微微驚訝:“你是因為擔心她才睡不著的?”
喬薇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說道:“算是吧。”
畢竟毒丹隨時就要圓滿,荀蘭還沒喝下那碗護住毒丹的藥,若是發現得太晚,毒丹可就廢了。
喬幫主可是連一個銅板都舍不得浪費的人,那么寶貝的一顆毒丹,廢掉了她會肉痛死的。
傅雪煙將身子探出憑欄外,朝荀蘭的屋子瞅了瞅:“屋子里還亮著燈,我和你一起去吧。”
喬薇打荷包里倒出了一波新的小奶皮:“擔心她會傷到我啊?”
“…”我擔心你撐壞肚子!
二人去了荀蘭的屋子,想了想,最終沒有進去,而是微微推開一條門縫,打量著里頭的動靜。
荀蘭披著外袍,坐在窗邊,遙望著漫天的星子,一張暗沉的臉讓油燈照得枯黃,毒丹摧毀的不僅是她的壽命,還有她的容貌。
她越來越蒼老,鬢角都生了華發。
尋常毒體是不會出現這種狀況的,但純陰之體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分精氣,都能成為毒丹的養分。
傅雪煙驚嘆道:“二師姐都沒這樣。”
喬薇小聲道:“她的體質,比二師姐還要優秀。”
對想要毒丹的人來說是幸,對她來說卻是不幸了,若不是這樣的體質,她也不至于被圣教抓去。
明明都躲過姬家的懲罰了,卻還是栽在圣教的手中了。
這到底是命呢,還是運呢?
荀蘭用帕子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當她拿開帕子時,喬薇與傅雪煙全都看見了上面的血跡。
喬薇眸光一顫:“不好,她要撐不住了。”
傅雪煙趕忙推開門,邁步走向荀蘭。
荀蘭的身體咚的一聲倒了下去!
傅雪煙將她扶了起來,指尖探了探她鼻息,發現還有氣,將她抱回床上,輕晃著她肩膀道:“荀蘭,荀蘭!”
喬薇打開荀蘭的包袱,取出一瓶壓制毒丹的藥丸,倒出三倍的藥量,掰開荀蘭的嘴,給她一股腦兒地灌了進去!
但荀蘭根本沒有咽下,而是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她連吞咽的功能都沒了。
傅雪煙眉心一蹙,伸出手道:“給我。”
喬薇將十五粒小藥丸倒入了她的手中。
傅雪煙掐住荀蘭的下巴,將藥丸灌了進去,一手捏緊她嘴唇,另一手在她后背上運力打了一掌。
咕嚕一聲,荀蘭將大半的藥丸吞下了。
喬薇又倒了一杯溫水來,半是強迫地喂她喝下,將沒能下咽的藥丸沖了下去。
做完這些,傅雪煙又盤腿坐在床上,為荀蘭徐徐地輸入內力,以護住荀蘭的心脈:“我撐不了多久,鎏哥兒什么時候能到?”
喬薇也有些急了,說道:“去了好一會兒,應該快到了,我去看看。”
荀蘭體內的毒丹自發地抵抗著傅雪煙的內力,傅雪煙輸入得有些辛苦,渾身的汗水都冒了出來:“毒素開始急劇擴散了。”
喬薇看了一眼荀蘭,就見她的臉都開始發紫了,容顏以看得見的速度衰老了下去,不僅她的臉,就連手都開始急劇枯萎,浮現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子。
喬薇又看了看桌上已經涼掉的藥,猶豫了一番,最終沒選擇給她強灌。
喬薇飛快地跑下樓,想看看他們究竟到了沒有,哪怕是出現在街角也好。
“來了沒?”傅雪煙艱難地問,她快撐不住了。
她到底是小覷了純陰之體的威力,這顆毒丹根本不是她可以壓制的,毒丹想要吸盡荀蘭體內的最后一絲養分,傅雪煙的內力漸漸護不住了,她能感覺到毒丹正在撕扯著她的內力:“快來啊…再不來真的見不到了…”
一道黑影掠到了喬薇的身前。
喬薇定睛一看,眸子頓時亮了:“來了來了!”
“撐——不住了——”幾乎是喬薇話音一落,傅雪煙的內力便被毒丹擊得潰不成軍,傅雪煙遭到反噬,身子一震,倒在了床鋪上。
荀蘭吐出大口大口的黑血。
傅雪煙勃然變色!
眼看著荀蘭的最后一絲生機也要被毒丹給吸去,一只纖白的素手突然探了過來,如玉的指尖輕輕一點,體內彭拜的毒氣便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唰唰唰地縮回了毒丹內。
傅雪煙簡直驚呆了。
喬薇抱著鎏哥兒走進屋,納悶地說道:“娘?你怎么醒了?”
賀蘭傾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大半夜的,吵死了。”
喬薇微微一笑:“多謝娘。”
賀蘭傾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以及她懷中的孩子一眼,說道:“早點睡。”
喬薇乖乖地應下:“知道了。”
賀蘭傾回屋了。
傅雪煙長長地松了口氣,一邊擦著額頭的冷汗,一邊道:“方才真是太驚險了,不是卓瑪趕到,她已經沒命了。”
賀蘭傾不耐煩管這些閑事,平時都對荀蘭不管不問的,沒想到緊要關頭竟然會出手。
與其說她是憐憫荀蘭,倒不如說她不想喬薇白忙活一場。
傅雪煙羨慕地看了喬薇一眼,有個娘親疼著,真好。
鎏哥兒睡得香甜,還不知自己已經被從馬車上抱來親娘的身邊了。
荀蘭幽幽轉醒,醒來就發現喬薇抱著一個孩子坐在床沿上,她的眸光就是一亮:“鎏哥兒?”
喬薇輕輕地將孩子遞了過去。
荀蘭激動地坐了起來,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把兒子抱進了懷里。
小身子與她緊緊貼著的一霎,她的身子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這么抱過他了…他都長這么大了…重了…也高了…臉上的嬰兒肥褪了不少,面孔更清秀了…手指也長了…
荀蘭一手抱緊兒子的小身子,另一手,撫過兒子的眉眼、臉蛋…最后,握住了他被冷風吹得有些冰涼的小手。
她抓住他的小手,放到唇邊親了親,淚珠子吧嗒吧嗒地砸了下來。
傅雪煙從屋外緩緩地合上門。
喬薇問荀蘭道:“要叫醒他嗎?”
荀蘭靠在床頭,像抱嬰孩一般地抱著鎏哥兒,她解開衣襟,將他冰涼的小手放在自己暖和的肚子上,又拉過被子,將他小小的身子蓋上。
她也想叫醒他啊,可她如今這幅樣子…
荀蘭望向不遠處的銅鏡,銅鏡里,坐著一個蒼老又丑陋的婦人,她的臉布滿了皺紋,她的頭發變得斑白,她的眼睛是邪魔一般的赤紅色…
荀蘭心痛地搖搖頭,抱緊兒子,臉頰貼了貼他額頭。
可就是這樣一個動作,她都不敢用力,她怕驚醒了他,怕他看到她如今的樣子會害怕。
人在擁有時總是不懂得珍惜,非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在一無所有之后,再回想前塵種種,才發現自己最舍不下的就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她現在最后悔的就是在姬家時沒能好好地陪陪他,若早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她每天都會陪著他,晚上也會抱著他…
“娘親我能和你睡嗎?”
“打雷了,我好怕。”
“好黑呀。”
“我肚子疼。”
荀蘭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抱緊兒子,痛不欲生地哭了起來。
喬薇感到了她身上那股難言的悲痛,那種與骨肉分離之痛,她感同身受。
喬薇遞給一方帕子:“你確定不叫醒他嗎?他沒你想的那么脆弱,你是他親娘,他不會怕你的。”
荀蘭含淚搖頭:“我不希望他記住我這個樣子。”
“我給你…”喬薇想說我給你易易容?轉念一想,臉能易,手呢?眼睛呢?比起浪費時間易容,她更愿意享受與兒子最后的溫存吧。
喬薇站起身:“我去給你拿點吃的。”
荀蘭不餓,她看得出這只是喬薇讓她與鎏哥兒獨處的借口,就在喬薇轉身的一霎,荀蘭叫住了她:“我后悔的…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該那么對姬婉…不該那么算計你…不該奢望不屬于自己東西…”
喬薇頓住腳步,剛要開口,荀蘭抱著鎏哥兒,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喬薇轉過身來,不解地看著她:“你這是做什么?”
荀蘭哽咽道:“我給你們賠罪…怎么賠罪都好…你們是打我、罵我都沒關系…”
喬薇從未見過荀蘭如此低聲下氣的樣子,曾經頭抬得有多高,眼下頭垂得就有多低,只是可惜,一切都來得太遲了。
喬薇蹲下身,將她扶了起來:“我救不了你,荀蘭。”
荀蘭一怔,淚水朦朧地看著喬薇:“連你都救不了嗎?你不是服了血魔的血丹嗎?三殿下傷成那樣都被救活了,你的血能起死回生的不是嗎?”
喬薇搖頭:“血魔的血丹只能治療傷勢,你這個不算傷勢,我救不了。”
荀蘭不甘地問道:“秘…秘笈呢?不是說找到可以煉化它的秘笈了?我習武好不好?”
喬薇定定地望進她眸子,沒有絲毫閃躲地說道:“來不及了,你要練出二師姐那樣的功力,才有辦法使用秘笈,可那至少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就算把所有的兩生果都給你吃下去,你也還是來不及。”
荀蘭其實早已知道結局,她只是不甘心,越是抱著兒子,越是不甘心就這么把命交代在這里。
她還沒看著他長大,沒看著他成家,沒聽他最后叫她一聲娘…
喬薇拍拍她肩膀,轉身出了屋子。
這一夜,喬薇沒再進去。
天蒙蒙亮時,荀蘭抱著孩子出來了。
她將鎏哥兒緩緩地交到喬薇的手中,一言不發地叩響了喬崢的房門。
喬崢拎著手術箱出來了。
荀蘭回了屋,平靜地躺在屏風后。
喬薇抱著鎏哥兒,靜靜地站在門口。
荀蘭扭過頭,透過屏風的縫隙,看見鎏哥兒小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地扎進喬薇懷里。
這是荀蘭在世上看見的最后一道風景。
荀蘭淡淡地笑了。
喬氏,謝謝你當初沒有輸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