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先帝會將兵權分割到國公們手上,乃是為了安定人心,但其實并沒有哪朝哪代大部分兵權掌握在勛貴手上,還能夠不出事的。皇上會憂心兵權也是正常,而且在沒有十足的理由和支持之下,他也不會輕舉妄動,所以暫且來說還不必擔心。”
“我倒不是擔心他馬上要收回兵權——”說到這里他戛然打止,因為知道怎么準確地把這種心情往下述說。
這種憂慮隱隱約約,但又有跡可循,原先他還有些不明白沈家作為遺臣如履薄冰的心情,但現在想想各國公府的處境,其實也沒有差別吧?劉儼公然利用他來挑撥顧沈兩家的關系,皇后雖受到懲罰,但是皇帝并沒有下旨對顧家有所安撫。
之后五城營那事,皇帝甚至還向董家下起了斥責令,難道皇帝自己不會知道這些事都會讓國公們寒心嗎?他是有意要宣示他的君威吧?
國公們即使不服,也不可能以這點事為由揭竿起義,大伙都是受夠了民不聊生的苦當初才會走到起義那步的,也是心中都有著造福天下的心愿才會想要改朝換代,所以他們不可能輕易去起兵反對皇帝,去挑戰他們都一致認同的皇權制度。
就算真的有人按捺不住,內閣元老們也不會允許的。
皇帝當然就是認定了這點,才會不時地激一激他們。這種被拿捏的日子,也怪憋屈的。
宮門口二人靜默站在墻頭伸出來的紅楓之下,越發顯得秋意深濃。
沈雁這里聽說沈宓和顧頌皆在外頭等,便匆匆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半個卷子,然后一陣風似的出了來。
“你們都這么早!”休息了一夜,沈雁又恢復了滿身活力。她撲過去攀住沈宓的手臂嬌嗔:“父親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母親一再催我,害我都沒有吃飽!”
看著精神得像百靈鳥似的,沈宓與顧頌都不由笑起來。
沈宓頗感無奈地扶住她:“才吃過飯又惦記著吃,看讓頌兒笑話了。”
顧頌也就笑笑。然后遞過來一個紙包:“我帶了些零嘴兒。你呆會兒拿著吃。”
沈雁接過來看了看,是包松子。不過現在吃不下,她反手交給福娘。
這里正說著,韓耘跟薛晶也已經手拉手跑出來了。到了沈宓面前鞠躬行了禮,然后韓耘便跟沈雁道:“姐姐呆會兒會跟我們坐在一起嗎?”
沈雁聳肩道:“這我可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安排。”
如果是按門戶安排坐次,那么她自然是跟華氏沈宓坐一起,如果是分男女。那么恐怕還是有機會,畢竟韓耘才五歲,這幾日一直是護國公夫人帶著,到時候隔得又不遠,他要是蹭過來,也沒什么大不了。
不過她可不認為她在他們眼里已經到了這么重要的地步,所以問:“你為什么要跟我坐一起?”
韓耘道:“因為只要我們跟你在一起,大哥就沒空罵我。他都專門跟你說話去了!你看昨兒晚上我們去山上跑馬,我把衣裳弄得滿是泥,他壓根就沒看見!就顧著提醒你別被石頭絆。”說完還要哼一聲。似乎挺憤然。
小屁孩的聲音又尖又清脆,在場幾個人仿佛連呼吸聲都靜下來了。顧頌臉色有些昏黯,而沈宓則立時凝了雙眉。
昨夜那事雖以鄭王楚王的事跡敗露作為收場,可在各人心里總還存著片烏云。沈宓這里不消說了,顧頌聽到韓耘的話心里也是一抽。韓稷果然對沈雁是有了改變的,他幾曾關注過女孩子的行動?連韓耘都看在眼里了,他若還把它當成偶然,就太說不過去了。
可他卻又無法去怪責韓稷,他發乎情止乎禮,并無逾矩之處。就是關注她多一些也不能說他就對沈雁有了什么非份之想。何況就是他真對她有了別的念想,他又以什么立場去干涉呢?韓稷又不是什么壞人。
有了凈水庵那事,他又還能那么底氣十足地以她的保護人自居嗎?
他到底是輸了,至少韓稷能夠說出任憑她去闖禍、他來替她收拾爛攤子的話來。
他當然也能夠做到像他這樣為她。但他終歸是沒有那份斬釘截釘的氣魄,以至于她的歡呼和肯定全都給了韓稷,而不屬于他。
他望著天真的韓耘笑了笑,那般艱澀。
他仍然喜歡著的雁兒,是這樣討人喜歡,就連孩子們也愛圍著她轉。他多么自豪。
“耘叔跟我們坐吧,我和薛停會下場賽馬,你來替我鼓勁兒!”他說道。
“真的么?”韓耘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去,而也再無人看得見顧頌眼里的深痛了。
大伙說說笑笑了會兒,護國公夫人與華氏也出來了,柳夫人告了假,與柳曼如今兒就不去了。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再說什么,華氏攙著護國公夫人上了轎,孩子們則乘了馬車,等人齊了,一眾人便就啟程往校場里去。
校場很近,因為只作素日駐守的將士操練所用,所以并不大,但是作為馬賽的起點與終點,即便再加上三面搭起的看臺,也還是綽綽有余。至于賽道幾乎是現成的,校場西側下去便是長達一二十里的綿延矮坡,不但有天然坡道障礙,還讓人一目了然,能看到賽況。
沈雁他們到達校場時,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皇帝淑妃等由顧至誠等人陪伴著高坐在東面正方看臺上,楚王鄭王坐在南北兩面,群臣將士都分座于下。而命婦的位置則在東南角上幾張長條桌椅。
淑妃上了很厚重的妝,看來昨夜當真沒有怎么歇息,而即便如此,她也還是對皇帝有了比往日更甚的殷勤溫順,想來即使是專寵多年的寵妃,到了這份上,也還是得夾著尾巴曲意奉承,失了皇恩,便是楚王成了太子,那日子也不見得好過到哪里去。
皇后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人家還是元后呢。
馬賽的規則由顧至誠等四名國公爺世子議定,共分七輪,上午三輪,下午四輪,前七輪中每輪十五人,每輪前三甲才有資格進入最后一場的總賽,總賽前三甲可獲重獎,每輪的第一名也有不菲的獎勵。
獎品都擺在身為判官的柳閣老、國子監祭酒房貫以及翰林院學士竇彬三人桌下的絨布臺上,雖看不清楚是什么,但太陽底下金光閃閃,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俗物。這次評判的都是文官,沈宓則擔任了馬賽的司儀。
沈雁因為薛晶要去凈房,所以義氣地等了她一等,并沒有馬上隨華氏她們入席。
韓稷這里正與王儆說話,今日中軍宮與神機營一道負責巡場,他們隨駕前來的將士都得當值。
王儆這里才下去,韓稷又招來了辛乙,望了眼看臺上下,說道:“昨夜鬧了那么大件事后,楚王鄭王他們倆之間必然不會再如從前那么和氣,我猜接下來幾日他們私下里肯定不會太安份。還有三日便要回宮,回宮之前我必要他們來尋我,你再丟個餌下去,好讓他們早些來。”
辛乙往看臺四面望了眼,沉思片刻,說道:“如此恐怕得設個局。”
韓稷道:“你有主意?”
辛乙微頓,說道:“鄭王那邊不好說,楚王的心思我倒能摸著一二。他如今必然擔心少主會踹開他然后與鄭王親近,可他又是個慣于深思熟慮之人,因而必又不會冒冒然上門。咱們得撕個口子給他,讓他往里頭鉆才是。”
韓稷凝眉片刻,說道:“那你得仔細行事,他腦子也不是白長的,昨夜不慎在我手下吃了一虧,必然提防大增,斷不會再輕易中計了。這樣吧,你弄點風聲出去,試試他們的反應,咱們萬不能在這事上失手,否則的話也就白忙一場了。”
說著附耳交代了幾句。辛乙沉吟半刻,便就頜首稱是,退了下去。
遠處正睜著鷹眼打量著韓稷身邊四處的護衛們,在辛乙負著手慢悠悠路過之后便就頓時分出來兩人,以讓人不仔細盯著看便完全察覺不到意向的步伐消失在了人群里。這樣的行事默契,不能不讓人暗嘆。
韓稷這里再站定沉吟了片刻,便就扶劍往營帳處走來,走到半路忽聽前方有丫頭們說話,抬頭望去,只見沈雁與薛晶從十步外的大龍柏下經過,于是連忙加快了腳步,看一輪周圍人等,將她們轉到了背眼的地方,說道:“昨晚受委屈了。”
沈雁拍拍袖子:“這話你說給柳曼如聽還差不多。”
韓稷嘶了一聲:“小妮子居然這么狂!”
沈雁得意地:“慚愧慚愧。”
韓稷微微一笑,不做聲了。
薛晶這里見到了飛奔而來的韓耘,撒丫子跑開了。沈雁趁著無人,也正色起來,凝眉與韓稷道:“正好我有可想問你,昨兒晚上那個事,我覺得其實沒有必要最后把鄭王拽出來,不知道你為什么非要這么做?我可不相信那是你一時沖動。”
韓稷笑容收斂了回去,靜默片刻,頭一次沒有正面回答她:“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