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稷點點頭,才又繼續將狐貍從馬上拖下地。
沈雁這才留意到躺在地下的灰狐貍,高興地繞過來,“你真打到狐貍了,而且這么大,還兩只!太厲害了!我要怎么謝你?”
“這算什么?”韓稷漫聲道,然后叫了陶行過來:“幫沈姑娘把狐貍拖下去剝了皮,弄干凈送給她。”交代完又轉過身來,“闖了一天有些累了,我先回房收拾收拾。”
這么樣就結束了談話,沈雁顯然還有點不大適應。
這幾天他的話不是挺多的嗎?怎么才回來就說要回房?她暗覷著他臉色,只見微有陰郁,像是有心事的樣子。當然跑了一天下來應該確實很累,有這樣的臉色也很正常,不過前兩天他也這么跑來著,不是照樣生龍活虎的么?
不過沈宓華氏自幼教導她非禮勿問,她自認跟他關系也還沒親近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也就算了。
她點點頭,哦了聲,讓出路來。
韓稷目光對上她的眼睛,有句話在舌底打了個卷兒,想想又還是咽回了肚里,大步進了宮門。
回房洗漱完畢,吃了晚飯,少見地在燈下看起了書。
辛乙從旁料理完了所有瑣事,又陪著他靜默了半日,終于忍不住:“少主夜里不出去?”
韓稷沒說話。
辛乙又道:“雁姑娘想必也悶得緊,這么晴朗的月色,出去走走也好。”
韓稷目光盯著書頁,恍若未聞。
辛乙等了片刻不見說話,垂頭略想了想,走過來坐在他對面,說道:“雁姑娘終究是個女孩子,出身又好,嬌氣些也正常,你總不能讓一個又聰明又高貴又漂亮的女孩子像個小戶人家出身的一樣處處恭順。少主比她大上好幾歲呢,有時也該讓讓她。”
韓稷慢騰騰抬起頭來:“我有說過她招惹我了嗎?”
辛乙略頓。挑眉不語。
如果不是因為招惹了他,那他這么樣老僧似的捧書夜讀,就很讓人納悶了。
韓稷看了他片刻,放下書靠進椅背里。
窗外下弦月皎皎如銀盤。月華如瀑布泄落,將幾株合歡樹影子鋪滿大半個庭園。景致是好的,心情卻有些沒來由的浮躁。
沈雁并沒有哪里惹她,他不但沒有不高興,相反這幾日心情還十分溫柔。這樣日日看見她,她的那些讓人惱恨的地方也變得可愛起來。他不但沒有覺得他們關系依然不好,反而覺得他們關系會不會太好,好到他是不是應該收斂下自己的心意?
畢竟現在顧頌又還是跟她和好如初了。
那孩子對她情根深種,就是自己不去陪她,他也會去陪她的。
倘若他再這么放縱自己下去,將來難免產生誤會。
顧頌可還叫他叔呢,叔侄間怎能產生這樣的誤會?
他復又捧起書來,就著燈光細看。但這回竟更加難以入眼,一個個字像是長了腳似的在紙上跳躍。即使湊得再近,再屏氣凝神,心思也不在這上頭了。
提起筆來寫字,先前蠻好,寫到顧盼生輝的顧字,那筆又跟鐵鑄的也似,竟抬不起來。
辛乙撩眼看了下那字,又看了眼韓稷,抻抻身子,說道:“顧頌與雁姑娘青梅竹馬。往來親密情有可原,少主與雁姑娘也是朋友,少年朋友之間接觸多些也屬平常。少主坦蕩磊落,對雁姑娘一無狎昵之舉。二無暖昧之思,不過是相約出去散散步,有什么好顧慮的。”
他頓了下,抬頭望著前方地下。
這話倒說的很是,他對她又沒有什么暖昧之思,不過是因為越來越熟悉。所以對她未免也親近些,他對她坦坦蕩蕩,正如顧頌對她,都不曾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他又何苦多此一舉在這里踟躕猶疑?即便是她與顧頌和好了,難道他就連與她正常的接觸也不能有?
他倒不知自己在糾結什么了。
他素日殺伐果斷,如今竟為了這點小事而掛心?
伸手執起茶壺對嘴喝了兩口,看著窗外那枝椏隨風微顫,如少女小跑時頭上插的珠花,又如運動后微汗的臉龐上輕輕翕動的鼻翼,喝下肚去的茶也像是變成了酒,醉意微微地伸向四肢。錯過這么好的月色,恐怕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有罷?
回城之后,他還能這么樣光明正大地與她見面說話,帶她四處游蕩么?
再也不能了。
縱然他不介意他人閑話,可她是個女孩子,而且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怎么能被濺上半點污水?
他忽然就覺得這七八日的時間無比珍貴起來。
來的時候并沒覺得,心中雖有欣喜,但并沒想過回京之后的日子要如何過,但這兩三日想見就能見,想說話就能說話地相處,他竟有些不舍起來。
他居然會對個曾與自己水火不容的臭丫頭不舍,這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而他如今竟然還為了顧頌而糾結自己要不要再與她接觸——難道從前顧頌沒跟她鬧誤會的時候,他就沒私下見過她嗎?他們倆合好不合好,和他有什么關系,難道他的存在,還會影響到他們倆的關系不成?
不。不會的。
他不過是她臨時找來的“盟友”,而他同時覺得有她這么個幫手也還不錯,所以才會逐漸變得有話題罷了。如果沒有她想斗皇后這件事,或者說如果皇后垮了,他跟她便也不會再有交集了不是嗎?他們對彼此而言,相互都只是個臨時的戰友,并不存在任何份量。
可是想到這里,心里為什么會有針刺一樣的扎疼?
真奇怪,他那時明明不喜歡她,明明覺得在她手下總也討不著便宜很郁悶,但日子越長,卻越覺得這些不如意都不成問題似的。
真奇怪。
他站起來,緩步踱到廊下。
廊外一枝芙蓉伸進來,他拈起一根花枝,又凝起眉來。既然他從來不是這么優柔寡斷的人,那為什么又還在這里瞻前顧后?他不過是想帶她出去轉轉而已,只要她肯,只要他想做的事不傷害不該傷害的人,他有什么理由遲疑猶豫。
像是下定了決心,他松開那枝花邁步下廊。被陡然松手的樹枝彈在別的枝椏上,發出撲簌簌一串聲響,繁花如雨落下來,于月下又是一番風景。
辛乙聞聲在側殿里探出頭,望著踱出門外的他若有所思。
永慶宮里,沈雁正與丫鬟們封五錢一個的小紅封。
雖說不能出門有些失望,但她可不會讓自己閑到發呆,只要想想,總會找到樂子的。明兒早飯后便可以去看賽馬,封些小紅封可以拿去押注,若是贏了錢,既可以拿來賞丫鬟們,更可以拿來賞宮人。
她日間也并非全在玩耍,往后宮里走動的時候她也會想辦法在有身份的宮人們混個臉熟,比如現在皇帝身邊的程謂等幾個大太監就都認得她了,見了面會笑瞇瞇地向她道好,她也會甜膩膩地喚他們一聲“公公”。
她可不覺得親近宦官有啥不好,誰能給她帶來方便那就跟誰打好關系唄!
孔老夫子都把女子與小人劃作了一類,可見她們并不必履行君子之責,沈宓他們要遠離宮闈那是必須的,可她作為“難養”的小女子,跟宦官套套近乎有什么了不起?做人嘛,何必時時都把自己裝得那么高貴凜然。
青黛一面封著銀子,一面道:“咱們姑娘的手氣好得很,明兒定能贏不少錢。說話間又要到年底,姑娘生日也要到了,到時候咱們也湊個份子給姑娘熱鬧熱鬧。”
福娘笑道:“那怎么也得請臺戲才配得上姑娘身份。”
胭脂點頭:“就是請幾個角兒來清唱兩出折子戲也成。”
沈雁嘿嘿地發著銀子,說道:“要你們請聽戲,我不被奶奶罵死才怪。你們還不如下廚弄點好吃的給我來得實惠。至于聽戲,你們要是想聽,我帶你們出去聽便是。”華夫人前不久在鳳翔閣包了個一年的雅室,只要沒對上,隨她什么時候去都成。
碧澄端著茶過來道:“生日怎么過還可以慢慢商量,我剛才聽說顧小世子已經報名明兒的馬賽,咱們大伙都給小世子下點注,押他贏!”
“那是當然!”福娘道。
沈雁和丫鬟們這里聊得正歡,韓稷卻已經在這個時候到了西宮門外。
他站在門口抬眼望了望,宮內安靜輝煌,翠竹林后只見層層疊疊的門樓,遂在門外站定,招來守門的神機營的士兵,說道:“我想見永慶宮雁姑娘,煩請傳個話。”
永慶宮側殿桌子上已經堆滿了一桌子鼓鼓囊囊的紅封,胭脂一數竟有五十來個。正要問沈雁還要不要再封,福娘走進來道:“姑娘,韓將軍來了。”
丫鬟們全都望過來,沈雁專注于紅封的一張臉忽然就生動起來,她扶著桌角起身:“他怎么來了?”說完便繞出桌子,輕快地出了門去。
丫鬟們微笑相視了眼,使了個眼色讓福娘跟上,余者都掉頭去各做各事。
沈雁提裙到了宮門口,見著立在門下的那人便揚手道:“韓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