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臉色一變,終于再也硬氣不起來。
天上萬里無云,月光自由地掛在深空,先是將庭院西側照得斑駁凌亂,而后將院里的香樟樹照成了一團,再之后樹影微斜,當樹梢投影在東側墻腳下時,東廂房的燭光終于噗地被吹滅,韓稷拿著幾頁按過手印的供詞走出門來,沈雁正好也梳洗過走出房門。
院子里有股清香的槐花的香味,韓稷將供詞交了給她:“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完畢,我看了下,沒有什么對不上號的。”
月色已經開始西斜,好在辛乙的字寫的不錯,就著廊下的燈光費勁地看了幾眼,沈雁將之折起來,交給他:“我肯定是不便露面的,等會兒還得勞煩你出去把這場戲唱完。總而言之我希望那老不死的要多慘有多慘,就全托付給你了。”
韓稷接過來塞進懷里,倒是沒再說什么。事情到了眼下,就是再抱怨也是廢話了,他要是真不想干,那么從一開始就不該沾惹她。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你是留在這里還是隨我一同去?”
“當然是一同去!”沈雁揚聲,她怎么能夠留下來,一則等會兒她還要隨沈宓一道回去,二則若是讓別的人發現沈家的二姑娘居然在他韓大爺的屋里過了一夜,她可以直接被口水淹死了。
“那太好了!我正好可以省下幾杯茶。”韓稷低頭理著袖口,一面往小花園走,一面淡淡道。
沈雁橫眼瞪他,快步跟上去。
安寧侯府徹夜燈火未熄。
外書房里立著府里陳張李三位幕僚,而派出去的人到天亮時還沒有回轉。安寧侯在書案后坐了小半夜,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漸漸又上了頭,他按著桌角站起來,幾步走到窗下立著的劉括身前,沉聲道:“都出去兩個時辰了,為什么還沒有消息回來?!”
劉括看了看窗外,眉頭也攏起一線憂慮。
先前他們查到沈雁與韓稷的下落時。便立時派了七八個弓箭手出去對付。按理說沈雁沒有再生還的可能,就算韓稷本事齊天,他也不會為著個小丫頭拼死拼活。除非他也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可如果連這份心思他都能窺破。那么他也未免太讓人驚訝了!
而不管怎么樣,眼下派出去的殺手還沒有回來就是很好的說明,如果他們行動順利,是根本用不著這么長時間的。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這個計劃唯一的敗筆便在那兩名殺手身上,那兩個人到如今也還沒有消息。假如他們回不來,那么則已兇多吉少。其實他倒寧愿那兩人已經死在外頭,這樣的話,韓稷也從他們口里套不著什么消息…
“侯爺!董順回來了!”
忽然。門外匆匆進來了兩個人,當行的那個是李長順,而他身后提著刀行色匆匆的護衛正是他們先前派出去追殺沈雁的那六名弓駑手之一。
安寧侯見到他們已經起身沖過去:“怎么樣?得手不曾?!”
不等劉括出聲。安寧侯已經一個箭步沖上前,幕僚們也涌了上去。
董順道:“回侯爺的話。小的們已經得手了!只是其余兄弟卻被韓稷斬殺了三個!”說完他痛心地垂下頭,哽咽起來。
但是安寧侯壓根關心的不是死了多少人,他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沈雁死了?她尸首呢?!”
董順被迫抬起頭來,說道:“在朱雀坊外,杏兒胡同一座小院里…”…
安寧侯驀地松開手,站直身,“朱雀坊外?…好個韓稷,這次老子定讓你嘗嘗多管閑事的滋味!”
董順咽了咽口水,說道:“小的已留下另兩位弟兄在杏兒胡同守著沈雁的尸體,侯爺親自去瞧瞧吧?小的們也好交差。”
這個時候又豈有不去之理?安寧侯沉聲道:“速去備馬!本侯這就親自前去查看!”
圓月掛在天空,依舊靜美,而月色下的京師,卻在不動聲色之間掀起了一股暗涌。
楚王伴隨著皇帝微服出了宮,一路往朱雀坊趕來。
皇帝滿懷著想要對韓家一探虛實的心情,沿途一言未發,到了朱雀坊附近,便不由停步問楚王:“你說的安寧侯他們捉拿案犯的現場,在何處?”
楚王指著前面一條胡同:“就在前面杏兒胡同的一座宅院里,不如我們前去看看,能否找到點什么蛛絲螞跡。”
皇帝并無異議,對于這種疑心上了的事情,自然是先去查探之后拿到些把柄最好,假如這一趟真能查出韓家有什么異動,便是冒一冒險又有什么了不得?
于是一行人轉向杏兒胡同。
到了胡同中央一座小院落前,楚王翻身下馬,說道:“就是這兒。”然后命令侍衛推門。
自然是沒有人的。但門開了,院里一片狼籍,侍衛們開了道,月色還好,并不用照明,皇帝在馬上看著楚王在院里環視,片刻也下了來,負手進了院門。
與此同時錦衣司的暗衛早已經密布在了各個角落,皇帝才到了院中,就有暗衛頭領走出來稟道:“的確像是打斗過的痕跡,但已查過四面無人,應該是離開了。”話雖是這么說,但幾名暗衛仍還是悄無聲音地將皇帝圍護在中間,機敏地監視著四處。
楚王正要說話,暗衛們卻忽然神色緊張起來。凝神聽去,原來胡同外隱隱約約又傳來了馬蹄聲,而且由遠漸近,似乎正往這邊趕來。
楚王望向皇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皇帝眸色一冷,看了眼后方屋內,揚手道:“先進去避避!”
楚王頜首,看了眼后方,隨后進門。
才進了屋里站定,就見馬蹄聲停在院門外,然后沒片刻,就有幾個人下了馬走進來。
借著敞亮的月色看去,只見為首的那人五旬開外,花白胡須精神矍爍,一身深色錦袍襯出他竟有幾分難言的清貴的之氣;而他左側的文士面目如畫風流倜儻,渾然世間謙謙君子;在老者的右側,則立著位三旬有余虎背熊腰凜然正氣的武將!
這三人竟然是都察院都御史沈觀裕,通政使通政沈宓,以及榮國公府世子顧至誠!
皇帝見到這三人,立時不禁向前邁了半步,這三更半夜里,他與楚王到得此地已是夠令人驚異,沈觀裕父子同顧至誠在此時居然也到了這里,便就更加讓人吃驚了!
這個夜晚,到底有多么不尋常?
院門口幾人環視了院里片刻,沈觀裕便就抬腳要跨進正房這邊來。顧至誠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沖他使了個眼色,說道:“眼下月光西下了,還是去東邊等著的好。”
沈觀裕只一頓,便就聽從他的建議往東邊一排雜房里走來。
皇帝站在正房里,暗地里竟松了口氣。
這里顧至誠引著沈觀裕二人進了雜房,凝神傾聽了片刻,遂在沈觀裕及沈宓耳畔悄聲道:“正房里那邊已經有人。”說著在沈宓手心里寫了個“皇”字,又將他手頭合起來。…
來的路上沈宓雖未曾與他有什么交代,但是看他從接到信之后到如今神色之凝重,再者賀群一直隨在沈宓身側不曾離開半步,他也猜得出來這一趟必然非同小可。方才站在院門口時他便已察覺這院子四周皆密布著暗梢,而他常與錦衣司打交道,也知道他們的埋伏套路。
除了皇帝親臨之外,又還會有誰驚動得了錦衣司呢?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趟居然連皇帝都親自出宮來了,也不知道這小院里有著什么秘密,總歸不由自主更加謹慎,在沒有摸清楚狀況之前,最好是裝作不知情。
沈宓聽說皇帝已到,頓時微微點了點頭。
沈觀裕卻是凝了眉,面色愈發深沉。
東邊屋子里靜默下來。
正房這邊,皇帝卻有些頭疼了,他本是打算進來瞧瞧就走,現在沈觀裕他們過來了,他還怎么走出去?碰了面,又該如何解釋他會出現在這里?他堂堂一國之君,難道會半夜無聊到跑到這種地方來賞月散心嗎?
不過相較于這個,他更好奇的是,沈觀裕他們為什么也會到這里來?
這個夜晚,顯然更加詭異了。
小院沐浴在清暉下,月光漸漸已不如先前那般光亮。
賀群與葛舟才從雜房里找來幾張板凳讓沈宓他們坐下,胡同里就又響起陣馬蹄聲來。
這聲音急促霸道,讓人不由得把心弦繃緊。
很快馬蹄聲停在院門前,然后幾個人以很快的速度闖進,大門也被重重踹到一邊,仿佛這院子竟是他們的私產。
皇帝已經微微皺起眉頭,定睛望著為首那人,只見其身形壯碩來勢洶洶,那五官面貌竟熟得不能再熟,正愕然中,楚王卻已在耳邊輕聲驚呼起來:“那不是安寧侯么?”
東邊雜房內,沈觀裕與顧至誠見到安寧侯突然出現,也竟不住驚訝地站起來。
這院子里有著皇帝在已經夠詭異了,沒想到竟然又來了安寧侯!顧至誠凝眉往沈宓望來,沈宓是收到沈雁的信后趕來此地的,難道皇帝與安寧侯在此有什么密謀,被沈雁與韓稷窺破了,所以特意讓他過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