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在鳳翔樓看戲那回,我就隱隱起了疑惑,因為他讓我那么做,很像是在做給楚王看,但他偏說只是為了讓我去散心。此外國公爺前些日子明明捎了信回來,他居然連我和老太太也沒告訴,如果不是有事瞞我,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寧嬤嬤微頓,靜望著她。
她眉頭深深地擰著,站起來,走到窗前止步,喃喃道:“你說他有沒有可能知道那件事了?”
“太太。”寧嬤嬤站起來,走到她身后,“這怎么可能呢?除了您和國公爺,是沒有人可能知道這件事情的。您忘了,國公爺連您都一直瞞著,以為您也一樣不知道,天底下已經沒有人知道真相了,只要國公爺不說,您不說,大爺是絕不會知道的。”
“可如果國公爺告訴他了呢?”鄂氏轉過身,逆光下她的眸子幽暗深沉,讓人一望難以見底。
“不可能。”寧嬤嬤篤定地道,“國公爺既然在乎大爺,他就絕不會把真相告訴他,因為只要他透露出來一點風聲,不但會害死大爺,還會把整個韓家里外九族都牽進去。現如今皇上被內閣與勛貴們鉗制得縛手縛腳,正沒處下手行那殺雞儆猴之策,國公爺怎么會這么做?”
鄂氏望了她片刻,緊擰的眉頭才總算松開了些。
她順勢在簾櫳下躺椅上坐下來,定定望了前方片刻,幽幽道:“總而言之,世子之位一日不定下來,我一日也不會安心,我給他生生養了十四年的兒子,十幾年無怨無悔,可他難道還要讓本該屬于耘兒的世子之位也轉手送給他嗎?”
說到這里,她又忽地站起來,走到里屋取出個兩寸來長的小瓷瓶,目光灼灼望著寧嬤嬤,“又到中旬了,你這就把這個月的藥給他送過去,讓他當著你的面服下!”說罷她找開瓶蓋,倒出十幾粒黃豆大的藥丸,遞到她手里。
寧嬤嬤點點頭,靜默著出了門。
鄂氏等她消失在門外,垂頭望著手上瓷瓶,雙手忽然有些顫抖,而那雙原本忿恨不甘的眼眸里,也隱隱升上幾分痛色。
韓稷打從后院里回來,便直接進了書房。
辛乙隨后跟進來道:“現在滿城都已經是東遼的消息,相信傳到皇帝耳里已不需要多久了。”
“頂多一日。”韓稷穩坐在書案后,揚起唇來:“你以為錦衣司的人是吃干飯的嗎?”
辛乙微笑,又道:“少主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地動天驚,眼下雖然才初見眉目,但相信司空去了西北之后,很快又會有好消息來的。再者咱們的人在赦造遼王府的時候就已經潛入隊伍去了西北,有這兩年的經營,要想往東遼境內塞個眼線進去,并不那么艱難。”
“就看司空他們的了。”韓稷捏著下巴抬眼望著窗外,揚起兩道長眉來。
窗外小廝們在摘葡萄。
天井里種著好幾株韓耘手臂那么粗的葡萄藤,都是小時候魏國公帶著韓稷親手種下的,現如今搭起的棚架占了天井一半的面積,而且整個棚架已經被大串的葡萄壓得有些下塌,為了避免意外,又為了不讓啄食的雀鳥們弄臟了院子,現在辛乙正指揮著小廝們收摘。
辛乙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小廝們盡顧著偷吃,遂走到窗邊吆喝道:“快些摘了,摘完之后留出兩筐來送到老太太屋里及太太屋里,再留下三筐來予大爺送人,余下的大伙便分了它。”
小廝聞言,立時從棚子底下探出頭來:“大爺二爺不吃么?”
辛乙道:“大爺腸胃不耐酸,二爺要減肥。”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那就也留一筐給二爺。”
反正多的是。
小廝們高興起來,手腳比先前麻利了兩倍還不止。大爺院里這幾株葡萄是當年魏國公從西域帶回來的種,每年結出來的果子比鵪鶉蛋還要大,而且還甜蜜多汁,整個府里就只有大爺這里有,他們怎么會不高興?
辛乙走回來,說道:“宮里頭最近倒是平靜。”
韓稷站起來,負手踱出門檻:“皇后因著安寧侯丟了這么大個臉,皇帝也跟著沒臉,淑妃就是心下暗爽,也定不會在這種時候去觸皇帝的霉頭,不消停點還能怎么著?我看皇后遲早被這個安寧侯拖累,現在就看鄭王能不能頂得住了。”
走到廊下,一見穿堂處走進來的那人,他眸色倏地黯下,轉瞬又恢復了溫度,微笑示意辛乙迎上去。
寧嬤嬤進到頤風堂來,一眼便見到滿院子人熱火朝天地摘葡萄。
“喲,看來奴婢來的巧,這也是有口福了!”
她順著廡廊往韓稷處走,一面沖迎上來的辛乙微微笑道。
抱著臂的韓稷聞言放下手來,“自是少不了嬤嬤那一份。”
寧嬤嬤到了面前,凝望他道:“奴婢玩笑話而已,倒是大爺您脾胃弱,得少吃這些生冷物兒。”
韓稷頜首:“我記著呢,不敢吃。”
寧嬤嬤笑了笑,遂從袖子里把包住的那十幾粒藥拿出來,揀了三顆,從旁接了小廝們奉來的茶,遞了予他道:“太太命我來送這個月的藥,大爺快服了它,太醫交代過,時間上可亂不得一點的,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韓稷挑眉接過,不假思索拍入口里,接過茶來喝了兩口。
寧嬤嬤望見他喉頭滾動,遂笑著接過茶碗:“明兒太太要去上香,奴婢還得回去準備準備,先告退了。”
韓稷叫住她:“嬤嬤帶些葡萄回去。”說著讓小廝拎了一竹籃萄萄過來,交給她。
寧嬤嬤笑了笑,倒是也沒推辭,道了聲謝便就接了過來。
等到門口再也看不見她的影子,韓稷才背轉身,把嘴一張,將裹在舌底的那三顆藥吐出來,順手擲在院角的香樟樹下。
辛乙走過來,望了望那棵一抱粗、但是在這綠意盎然的季節卻顯出一派枯黃萎蘼之態的香樟樹,嘆息道:“去年到今年這坑里都死了三棵這么粗的樹了,爺下回也該換個地方丟一丟。”
韓稷揚起一側唇角,挑眉道:“要不下回我就直進丟進她茶碗里。”
說完轉身進了門。
辛乙望著他的背影,也挑了挑眉,伸腳碾了碾,將那三顆藥碾進了泥土下。
寧嬤嬤回到正房,鄂氏坐在榻沿上沉思。
見得她回來,遂放了手上帳冊,問道:“可曾吃了?”
寧嬤嬤點點頭,依舊在杌子上坐下來,說道:“眼見著他吃的,不會有假。”
說完她頓了頓,卻是又凝眉道:“不過,有件事奴婢卻是覺得奇怪,大爺從胎里服藥至如今,雖說劑量小,可十余年下來對身子骨無論如何都會有影響,而大爺如今除了面色蒼白些,近年來犯病的次數倒也少了,那會兒在春闈上帶了那么多日兵,也沒見垮下來,太太不覺得奇怪么?”
鄂氏微怔,也蹙了眉:“你在懷疑什么?”
寧嬤嬤遲疑了片刻,說道:“我也說不好,但我就是覺得大爺的模樣瞧著像是病好了些似的。莫不是他私下里又在服什么解毒之藥?”
“這不可能,”鄂氏想也不想地搖頭,“府里傳醫都得經過我,而且他這些年除了這個病,也沒有什么別的病癥,如今都知道他這毒是胎里帶下來的,再說他若有暗中服藥或傳醫,頤風堂的人怎么會不來報我?”
寧嬤嬤點頭:“我就是覺得奇怪在這兒。頤風堂那么多咱們的人,不可能沒有一個人察覺。而且這種毒基本上也是無藥可解的。”說完她自嘲地搖搖頭,又說道:“興許是我想多了,畢竟奴婢不通醫術,大爺究竟病得什么樣子,肉眼也是看不出來。”
沉思中的鄂氏嗯了聲,搖起扇子來。
傍晚前葡萄便全摘完了,數了數,竟然有一十八筐之多,韓稷留下八筐,剩下十筐便讓辛乙拿去分給眾人。
摘葡萄的時候韓耘正好在他院子里練每日必不可少的拳腳,因此沒趕上這種幸福時光,等到他練完之后頂著一身臭汗沖到頤風堂,已經只剩屬于他的那一筐葡萄孤零零杵在空地上。
“怎么能只有一筐!”
韓耘趕到院子里的時候,韓稷正吩咐辛乙給薛亭董慢各送去一筐,聽到外頭傳來的哀嚎,他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繼續又吩咐送一筐給顧頌去。
辛乙道:“說到幾位小世子,小的倒是想起件事來,最近兩個月幾位小世子走動十分頻繁,而昨日咱們的人在外竟無意見到安寧侯的人在麒麟坊外探頭探腦。也不知道是在盯顧家還是沈家?”
“安寧侯?”
韓稷瞇起眼,從書案上成堆的書籍里抬起頭來,自打安寧侯鬧出那么件大丑聞之后,終于安寧了一陣,好久沒聽見他的消息,最近他又忙著布署如何引動東遼那邊的戰局,因此并沒有怎么去注意他,眼下聽得辛乙這么一說,不免又想起那日在華府,沈雁問他的那個問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