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月堂里還沒有一點要出門的意思。
華氏坐在妝臺前,磨磨蹭蹭了已經快有半個時辰。
沈雁一面往嘴里丟著葡萄干,一面看著她揪成了苦瓜的一張臉,再看看她還披散著的頭發,說道:“我看你還是別磨蹭了,這又逃不掉。”
華氏在鏡子里瞪她,緊皺著眉狠掐著桌上的鳳仙花,“對著太太和陳氏就夠我受的了,還要加上個戚氏,平日里太太連規矩都免了我,這會子偏偏記得我,合著是成心整我嗎?”
沈雁笑出聲,繼續吃葡萄。
她倒不覺得沈夫人這是針對華氏,沈家內里就是爛如泥沼,對外也還是光鮮亮麗一家人,這種場合下,身為府里現有排行最長的沈宓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出門招待。不但要招待,今兒許多事還得她首當其沖,這才是一個有規矩的人家應有的體面。
“怕什么,不是還有魯夫人她們在嘛。你要是不愿意跟她們打招呼,就別招呼。總歸太太不會讓她們閑著的。”
她招手喚來扶桑給華氏梳頭。
華氏認了命,深呼吸一口氣,又從鏡子里斜過來一眼:“那待會兒你隨我去。”
沈雁這家伙雖然在外老闖禍,可在府里她卻有著說不出的精明利落,帶著她,她也可以輕松點兒。
“真是愛莫能助!”
沈雁兩手一攤,遺憾地道:“我答應父親了,得給他書房里的菊花澆水。”
早防著她這招,所以昨兒夜里就跟沈宓套好話了。
行商之人人前最懂八面玲瓏,華氏縱然脾氣暴躁,在以培養兩府交情的大前提下,這點處事的小手腕還是有的。要是連這點場面都應付不下來,她又怎么在沈府里囫圇至今的?不就是想拖她去當槍手么,她也不想跟那些人打交道,她才不去。
華氏抓起掛在妝臺上的雞毛撣子將她趕了出來。
沈夫人的茶會設在天香閣。
天香閣建在后園之中,一面臨湖,左面是杏樹林,右邊是一畦相間而種的牡丹與薔薇。樓閣四面長窗,這種天氣里,推窗賞景,最是怡然不過。
榮國公夫人很是爽朗,她今兒除了與戚氏同來,還帶著府里的**奶四奶奶,三奶奶正養胎,也就不趕這趟了。華氏在沈夫人領著她們到來前,在天香閣里與沈弋一道打點布置,華氏做事爽脆利落,沈弋則細心周到,二人可謂相得益彰。
華氏趁空便就與沈弋道:“你什么時候也教教雁丫頭,她能有你這份溫柔勁兒就好了。我就沒見她在繡花繃子前正經呆上過半日——”說到這里她又把話尾收了收,想起近來沈雁不嘴欠的時候,似乎也挺坐得住的?
沈弋笑道:“我倒是很欣賞雁兒的干脆,二嬸可別盡給我臉上貼金。”
華氏笑著替她拈去頭上的飛花,讓她坐下歇會兒。
等到收拾好了,沈夫人與劉氏陳氏,以及魯夫人,也就領著榮國公府婆媳幾人往這邊走來。一路上言笑晏晏,包括陳氏戚氏她們都時有說笑,看起來十分融洽。
華氏透過長窗看見了,連忙撩開了階下斜伸的柳枝迎上去。相互見了禮,戚氏沖華氏勉強扯了扯嘴角,華氏也就一笑帶過去與榮國公夫人說話了。
因著先前顧頌與沈雁結下的梁子,榮國公夫人便不由深深打量起了華氏,只見戚氏嘴里這商賈出身的女子竟也不是那小家子氣的人,似乎知道她在看她,于是大大方方地回視過來。榮國公夫人沖她和善地笑了笑,然后看向四處道:“如何不見二姑娘?”
她倒是極想見見這傳說中顧頌命里的煞星。
華氏有些赧然,笑應道:“回夫人的話,雁丫頭得了她父親的示下,今兒得替他照看那一架子菊花,回頭料理完了,再讓她來給夫人請安。”
沈夫人聞言,含笑望著榮國公夫人:“我們老二平日里就喜歡養些花啊草的,讓夫人見笑了。”
榮國公夫人卻笑道:“早就聽說貴府的二爺驚才絕艷風雅過人,不光是我們世子欽佩得緊,就是我們老爺也常稱贊沈府厚德載物底蘊深厚,常嘆自愧不如,倒是我們這些成日只知舞槍弄棒的人家俗氣得很,往日鄙府如有失禮之處,還望沈夫人與二*奶奶勿要見怪才是。”
榮國公夫人這話一出來,沈家老少夫人們便不由生起幾分正視之心。
顧家原先祖籍外地,沈家并不清楚他們底細,如今聽得榮國公夫人這番話,竟也像是個有學識的,不免高看一眼。再聽得她借機措辭,言語里不著形跡,卻盡含著為先前兩家的矛盾致歉之意,讓人又不免佩服起她的胸襟。
華氏與沈夫人對視一眼,便就同時笑道:“夫人真是虛懷若谷。”
一行人進了天香閣內,氣氛竟是比起先前更好了。
榮國公夫人見得正在茶臺前彎腰插花的沈弋,不由又含笑道:“我來猜猜,這位姑娘定是府上的大姑娘了。”
就近的魯夫人含笑接口了:“夫人真是好眼力,這位正就是沈家的大姑娘,閨名一個弋字。”
沈戈含笑站起,壓著裙幅盈盈走過來,沖榮國公夫人和戚氏等人下拜:“沈弋見過國公夫人,見過世子夫人及諸位少夫人。”禮后站直,螓首含笑微垂,儀態優美得渾似墻上掛著的魏晉仕女。
榮國公夫人微笑點頭打量了她片刻,便接過身后丫鬟捧著的匣子里取出對羊脂玉鐲子,贈了與她。
沈弋看了看,接而含笑套在了手腕上。
榮國公夫人面上的笑容便又更明朗了些。
戚氏等人也紛紛給了見面禮。
正如沈雁所說,即使沈夫人與陳氏都在場,她也是雍容大度的婆婆,陳氏是溫順賢良的妯娌,華氏是能干得力的兒媳與長嫂,一切簡直天衣無縫,看不出半點異樣。于是上次在曜日堂里的暗流洶涌,就像是眾人一場幻覺似的,根本就不存在。
沈雁在墨菊軒給菊花澆了水,又看著丫頭們搗了會鳳仙花汁,便讓福娘抬出沈宓的大藤椅,躺下去拿書蓋了臉,在院里紫藤架下乘起了涼。
跟后園子的熱鬧完全不同,熙月堂安靜怡然,除了廊下養的鳥兒在不時的歡叫,就連丫鬟穿梭時也輕盈得天上飄的浮云,沈雁險些就要在棚架下睡著。朦朧之中聽頭墻頭下有人竊竊私語,初時想忽略過去,但那聲音卻源源不斷涌入耳里,只得睜了眼細聽。
是劉嬤嬤的聲音。
沈雁來了精神,再聽了片刻,將臉上書移開,正好見福娘在墻頭下掐梔子,于是招手讓她過來。
劉嬤嬤在那頭墻底下跟小丫鬟攤派胡嬤嬤的不是,她最近被胡嬤嬤一刺,再被沈宓那么一嫌棄,則越來越按捺不住了。
沈雁叫了福娘過來,貼耳跟她說了幾句,便就又躺回了藤椅上。
福娘得了命令,立即下去行事。
不過片刻工夫,就聽外頭噔噔的腳步聲傳來,然后就是銅盆丟在地上噼哩啪啦的聲音。都是瞅著主子不在好過招,胡嬤嬤的大嗓門飛過了墻頭到達了這邊:“你個死老婆子你敢在背后攤派我的不是?…”劉嬤嬤見事情敗露,立即不服輸地反詰起來。
沈雁讓福娘搬來凳子,站在墻頭往下張望,只見雙方又是一場激戰,言來語往簡直連針都插不進去。
“你這是在做什么?”
身后忽然傳來道好奇的聲音。
沈雁連忙回頭,只見院門口站著個清秀少年,正是隔壁的魯振謙。
她彎腰往下跳,不料踩著了裙擺,險些跌下地來。
魯振謙連忙上前將她扶住,說道:“慢點兒!”等她站穩了,遂聞聲往墻外方向瞅了瞅,不由望著她,好笑道:“你倒是好雅興,下人們鬧事,你卻藏起來看熱鬧。”
既然被看穿,沈雁也就不藏著掖著的了,她摸著鼻子干笑了兩聲,招呼了胭脂過去扯架。
引著魯振謙到了院內石桌前坐下,她問道:“魯三哥怎么這會兒來了?國子監那邊放學了么?”
魯家三兄弟學問都不錯,老大已經在六部觀政,老二也準備明年下場,魯振謙雖然不滿十三歲,今年也入了國子監進學,所以平日里沈雁去魯家的時候都見不著他。
而這位魯三公子,日后則正是沈三姑娘沈瓔的夫婿。
魯振謙道:“今兒夫子去了翰林院辦差,就早放學了。先前在禮部衙門外頭剛好遇見了沈二叔,我跟他借徐州杜夢幽著的棋譜,他讓我來找雁妹妹,說是你知道去處。”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誰知道一來卻打擾了你看戲。”
沈雁哈哈道:“我就是看看風景。”一面轉頭喚福娘去跟沈宓跟前的葛舟,讓他去取棋譜。一面跟他寒暄起來:“魯伯母今兒也在府里,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去了,沈夫人請的客人,我冒然去了倒不好。”
沈雁其實也就是客氣客氣,料想他拿了棋譜就要走的,于是也就不再說什么,招呼丫鬟們上茶。
魯振謙接了丫鬟上的茶,略頓,卻是又說道:“天色這么早,我看你也無聊,倒不如我們來弈幾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