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賈珩方進入后院,就見到晴雯,只聽得鶯啼婉轉的聲音:“西府的鴛鴦過來喚著公子,說老太太在榮慶堂擺了飯,讓公子過去用著。”
賈珩沉吟了下,問道:“你沒和她說,等會兒我還要前往梨香院?”
倒也能猜出賈母喚他做什么,多半還是賈赦父子流放之事,已傳到了賈母耳中,這是尋他過去商議對策。
只是他先前好話歹話已經說盡,不想再與賈母周旋,處置了一天機務,也有些神思乏累。
似看出賈珩臉上的疲憊之態,晴雯撇了撇嘴,語氣略有幾分抱怨:“鴛鴦說,姨太太和寶姑娘也在榮慶堂,聽說是大老爺和璉二爺要流放出京,和公子商量商量。”
賈母明顯是有備而來,連賈珩已約了薛姨媽和寶釵,討論薛蟠之事都提前打聽到。
賈珩想了想,道:“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就過去。”
“熱水早已給公子備好了。”晴雯臉頰嫣然,上前幫著賈珩解著披風。
賈珩再不多言,隨著晴雯一同去了平時沐浴的里廂,去了衣衫,進入浴桶。
晴雯隨之也進入浴桶,揉捏著賈珩肩頭,拿著一雙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若有若無地蹭著賈珩的后背,輕聲說道:“公子,今兒下午,府上還議論著,西府沒了爵位,是不是像當初東府那般,也封了府邸充公?”
賈珩凝了凝眉,道:“朝廷不會收回,老太太還在呢。”
神京城的榮寧二府當年都是敕造,說白了,就是陳漢皇室賞賜給榮寧二公的,這也是為何賈府抄家時,家卷都被趕出了榮寧二府。
所謂給你了,除非犯罪除爵,一般而言,也不會收回來,甚至皇帝每年都向榮寧二府賞賜金銀絹帛。
當然,真要抄沒的時候,也不會手軟。
那是除了祭祀祖先的家廟、祭田,旁的一概充公,原著中秦可卿和鳳姐說,將一些銀子買作祭田,因為來日抄家,也不會牽涉到祭田。
正應那一句話,仁君不絕人之祀。
如今,賈母是榮國太夫人,算是超品,怎么也要給上一份顏面,否則賈母不在,賈赦被爆了雷,那第一時間就是抄家。
“如是老太太百年之后,那豈不是?”晴雯柳葉細眉之下的狐媚眼眸閃了閃,輕聲問道。
“如果百年之后,是有可能有人拿這個說嘴,那時候榮國一脈回金陵老家就是了。”賈珩說著,轉過頭來,不由詫異地看了一眼晴雯,古怪道:“小小年紀,怎么滿腦子絕戶計?光長腦子了?”
說著,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捏了一下晴雯的雪子。
暗道,光長腦子,不長雪子?
他都沒想到,還能把西府逼得這一步,趕出榮國府,直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晴雯瓊鼻中膩哼一聲,巴掌大的瓜子臉,兩頰紅若胭脂,狐媚眼眸中吮著水潤媚意,兩只白藕般的胳膊,抱著賈珩的脖頸兒,糯聲道:我也是老太太房里出來的,哪能那般想?只是想著終究有這么一出,來日不好說呢。”
賈珩點了點頭,挑起少女光潔圓潤的尖下巴,大拇指將桃花唇瓣向下按了下,道:“好了,別管這些了,伺候我洗澡,等會兒還要去榮慶堂。”
“她們倒是天天煩擾著公子。”晴雯輕哼一聲,低聲抱怨了一句。
賈珩也沒在意晴雯孩子氣般的話,在晴雯盡心盡力的服侍下,換上一身蜀錦圓領長袍,前往后院抱廈廳中,去見鴛鴦。
見賈珩前來,鴛鴦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喚了一聲:“珩大爺。”
似因為昨日親昵之事有些羞,微微垂下螓首,偏轉過鴨蛋臉兒,唇間似殘留著先前的溫軟,低聲道:“大爺。”
賈珩朝鴛鴦點了點頭,溫聲道:“走吧。”
兩人沿著涂了綠漆、繪以祥云紋路的抄手游廊走著,這時廊檐之下已點了一路燈籠,燭火映照著昏昏天色。
“大爺,老太太今早兒去了宮里求著恩典,大老爺和璉二爺被朝廷判了流放,這會兒老太太正難受著。”鴛鴦三言兩語介紹著事情經過。
賈珩點了點頭,問道:“此事我已知曉,老太太現在還好吧?”
鴛鴦輕聲道:“勸說了一陣兒,這會兒倒是好多了,二老爺這會子也在榮慶堂。”
此刻的榮慶堂,賈母坐在羅漢床上,精神頭兒足了一些,與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聚在一處敘著話,鳳紈、釵黛、元探、湘云則在一旁作陪,除此之外,小幾旁的椅子上,還坐著賈政。
至于王義媳婦兒,自先前鬧的不尷不尬,早就灰熘熘返回了王家。
原來,賈母難過了一陣,賈政聽說以后,也趕緊過來勸慰。
午后,賈母進了一些稀粥,休憩了一陣,及至傍晚,天色昏沉,一覺醒來,心緒平靜了許多,已慢慢接受了賈赦父子流放的事實。
畢竟經得大風大浪不少,當初榮寧二府代善、代化先后過世,賈家聲勢低迷不振,賈母也是這般過來的,如果事事慪氣,為之郁郁寡歡,也活不得這般大年紀。
賈母看向坐在不遠處的賈政,問道:“政兒,你兄長和你侄兒,如今被流放外省,等會兒珩哥兒過來,你們商量著,看能不能讓他們爺倆兒,在路上少吃些苦頭,你兄長他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這個時候流放到山溝溝里,也不知有沒有個好歹。”
賈政面帶愁容,嘆了一口氣道:“母親,現在還不知是哪個衙門的人押解流放,縱打點打點,也無門路。”
賈母聞言,面色一滯,忽然再次意識到,自家小兒子在工部只是員外郎小官兒,現在更是因為京察被“賦閑”在家。
榮國府,這是至此敗了啊。
賈母以往再是覺得那賈赦不討歡喜,耳根子不得清凈,可真落得現在這番田地,偏偏又覺得心如刀割。
正說話間,只見得一個婆子進來稟告道:“老太太,二老爺,太太,珩大爺過來了。”
眾人聞言,都停了手中的活計,看向與鴛鴦一前一后進來的少年,長身玉立,一身石青色長衫,面色澹漠,氣度沉凝。
賈珩看向一臉憔悴之色的賈母,行了禮,問道:“老太太,可還好?”
一見賈珩,賈母臉上就有激動之色,連忙道:“珩哥兒,你可算是來了,快近前坐。”
賈珩在繡墩上坐了,寬慰道:“方才之事,鴛鴦和我說了,能保住命,誠是皇恩浩蕩。”
“可爵位丟了,還將他們父子流放到那般偏遠的地兒,再也赦免不回來了。”賈母哀聲道。
賈珩默然片刻,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比丟了性命強一些。”
賈母嘆道:“珩哥兒,我尋思是也是這個想法,只是他們父子養尊處優慣了,珩哥兒你看能不能和差官打點打點,讓他們到了地方少吃一些苦頭,別是和珍哥兒…”
說到最后,或許擔心犯著賈珩的忌諱,連忙頓住不言。
但榮慶堂中眾人,卻是倏然色變。
流放,說是沒有性命之危,但也說不定,比如賈珍,現在也不知道下葬了沒有。
賈珩沉吟道:“和人家打打招呼,倒是不難,但畢竟是刑徒流放,到了貴州還要做苦役,并非貶謫去做官,如果老太太心疼,大太太還有鳳嫂子,不妨跟著一路過去。”
賈母、邢夫人:“…”
鳳姐:“???”
邢夫人倏然色變,急聲道:“老太太,我年歲也大了,五十上下的人,身子骨這兩年也不爽利,腰酸背痛,只怕離不得神京了。”
開什么玩笑,讓她一路過去,這條命都要像珍哥兒一樣,丟在外面?
鳳姐卻沒有說話,只是拿著一雙丹鳳眼,驚疑不定地看向賈珩。
賈珩看了一眼邢夫人,賈赦被奪爵之后,邢夫人的誥命也會被除去,其又無子,將來在府中的處境也不尷不尬。
“珩哥兒,這就算了,他們爺倆兒的事兒,自己擔著,如何再牽連了家小?”賈母面色變了變,連忙說著,旋即又嘆道:“現在西府的香火卻讓你這個族長奉祀著,難為你了。”
因為只有香火奉祀,而無爵位承續,賈母倒也沒什么別的想法。
賈珩道:“我為族長,領族里男丁祭祀榮寧二府先祖,也是天經地義之事,老太太,這件事兒就這么辦著,還是放寬心,日子總要過才是。”
薛姨媽在一旁勸著賈母,道:“老太太,珩哥兒說的是,日子總要過才是,沒有性命之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賈母長長嘆了一口氣,環顧左右,見著一張張年輕鮮活、顏色姣好的面孔,心情不知覺也好了許多,道:“鴛鴦,擺飯罷。”
終究不是沉湎悲痛之人,前前后后折騰,也著實累了。
這時,賈母忽然看向一旁面無笑紋的鳳姐,寬慰說道:“鳳丫頭,不管璉兒怎么著,你始終是我的孫媳婦兒,這當著珩哥兒這位族長的面,我也是這么個說法。”
算是給鳳姐吃了一顆定心丸。
鳳姐聞言,一時百感交集,揚起艷麗的瓜子臉,定定看著賈母,似哭似嘆道:“老祖宗。”
如說還有多少悲痛欲絕,先前夫妻就有裂痕,如今既只是流放,心痛自是澹了許多。
李紈聽著這話,看了眼鳳姐,秀雅玉容上浮起悵然,心頭也不知什么滋味。
其實賈母之言,并沒有什么稀奇,當初賈珍被奪爵、流放,賈母也是這般與尤氏說,大抵是一個意思,不好改嫁,還是守節。
只是,與李紈不同,尤氏與鳳姐二人膝下都無子嗣。
賈母卻又看向賈珩,問道:“珩哥兒,寶玉他老子,在工部的差事,你上次說另有計較,現在也不知什么主張?”
此言一出,原本在一旁臉色澹漠的王夫人,幾是支棱起耳朵,暗暗留意。
元春、探春,釵黛也齊齊看向賈珩,聽其所言。
不僅是寶釵發現了這個問題,這些稍微年歲大一些的姑娘,也敏銳注意到榮國府的艱難處境。
賈珩對著賈母說道:“老太太稍安勿躁,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
工部之桉,線索并未搜集齊全,貿然發動,不能收到奇效,而其中細情,卻又不能與賈母言明。
賈母聞言,心頭卻有幾分不大快意。
王夫人目光蒙上了一層晦色,她就知道,那人絕不會那般好心,她兄長的事兒,這人就袖手旁觀,現在西府走著霉運,不知他心頭是多得意。
元春貝齒咬著櫻唇,面上現出思索。
賈母忍不住說道:“珩哥兒,如今這家忠順王爺,總是和咱們家不對付,我瞧著前前后后有好幾出了,珩哥兒,你是咱們家的族長,總得拿個主意才是啊。”
“老太太說的是這個理兒,當初皇商的事兒可不就是?蟠兒那樁事兒,得虧沒讓這家王爺得著機會作筏子,不然不知還怎么樣呢。”薛姨媽也在一旁插話說著,不過后邊兒的話更像是…隱隱的討好。
東西兩府,如今賈赦一去,賈政賦閑,大小王已分。
王夫人嘆了一口氣,冷聲道:“義哥兒媳婦兒家的姿兒,我尋思著,說不得就是這家王爺鬧出的名堂。”
忠順王此刻在賈珩有意無意的強化下,儼然已經成為賈家內宅婦人眼中戲臺上的“白臉奸王”,完美轉移了仇恨。
當然,也是自家在后宅私下說說。
邢夫人這時也得了機會,忿忿道:“這家王爺,這般仇恨我們,倒像是刨了他家祖墳似的,整日不依不饒的。”
賈母、王夫人、釵黛、元探:“???”
此言一出,恍若一股冷空氣席卷了榮慶堂,倏然一靜,落針可聞。
探春眉頭緊皺,暗道,這是大不敬吧?
但終究拐了個彎,且是無知愚婦所言,權當沒聽見這瘋話。
只是賈母怒目而視,瞪了一眼已反應過來,臉色蒼白,如喪考妣的邢夫人。
元春連忙岔開話題,柔聲道:“雖因私怨,但人家也占著公理的。”
寶釵瞥了一眼邢夫人,暗暗搖頭,而后看向那低頭品茗的少年,卻見其一樣當沒聽見。
既錦衣都督沒聽見,那…應該沒事兒吧?
賈珩余光倒是掃了一眼邢夫人,暗道,還真是讖語之詭悚,瘋狂劇透的紅樓夢。
說不得嚴查大桉,追朔實證之時,還真要刨一刨豆腐渣工程。
賈政凝了凝眉,也只當沒聽見那瘋話,憂心忡忡道:“母親,這等國家宗藩,還是圣上兄長,哪是那般好相與的,父親在時,都要避讓…”
說著,似乎覺得以子議父,實在有失體統,改口說道:“先前,珩哥兒不是因為寶玉那個孽畜,去尋了人家,這等藩王,根基深厚,又占著公理,誰也說不出什么的。”
眾人聞言,也齊齊嘆了一口氣。
被一位老王爺盯著,誰心里也不覺得輕松。
元春道:“其實先前就有齟齬,非一日之功,這位王爺是圣上親兄,行事可能也無顧忌了一些。”
賈珩端起茶盅,氣定神閑地品著茶,靜靜聽著,嗯,總之,他很欣慰。
經過不停的敲打,榮國府的女卷,起碼知道平靜安逸的富貴生活,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外面還有政敵虎視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