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不提寶姐姐如何作想,卻說陳斯遠這日與柳五兒賞花、觀魚好不愜意,一徑到得申時左近,才有尤三姐先行回轉。
甫一見得陳斯遠,那尤三姐便喜形于色,嬌滴滴喚了聲兒‘哥哥’,湊過來便將陳斯遠的臂膀挽起。
陳斯遠笑著訝然道:“瞧妹妹這般歡喜,莫不是有喜事?”
尤三姐喜滋滋道:“這打南邊兒高價請來的師傅就是有手藝,上月底造了幾款新樣式的琉璃簪釵,今兒個竟有海客登門求購,絮叨半晌定下一千五百兩銀子的營生。”
說話間尤三姐伸出小巧巴掌比了比,低聲道:“刨去人吃馬嚼,一下子就能剩下五百兩呢。”
陳斯遠也高興道:“妹妹這玻璃工坊上了正軌,我也就放下心了。”
尤三姐知其心事,蓋因尤三姐舉誓不進陳家門、甘作外宅婦,陳斯遠心中只覺虧欠,一直想擺弄個營生交給尤三姐打理。不想尤三姐于商海渾渾噩噩浮沉一場,竟通了生意經。去歲選定了玻璃工坊,如今打理起來愈發興盛。
尤三姐忽而想起尤二姐來,當即停步蹙眉道:“二姐兒若是央求進門,哥哥斷不可應允。我那姐姐就是個挑事兒的,若果然進了家門,定攪得家宅不寧。”
陳斯遠渾不在意地笑笑,道:“二姐姐、寶妹妹都是綿里藏針的性兒,二姐兒進了門可討不了好兒。”
尤三姐癟癟嘴,欲言又止。陳斯遠頓知尤三姐所念——既怕尤二姐攪風攪雨,又怕被當家主母給收拾了。
尤老娘一去,尤三姐只尤二姐一個親姐姐,即便心下再是不待見,也不忍見其沒個著落。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道:“我知道了,二姐兒斷不會舍了喜鋪營生,我到時就與她說,進了家門便不好外出打理營生,想必二姐兒定然不肯。”
尤三姐轉憂為喜,掩口咯咯笑道:“她那性子,最是視財如命,這話一出一準兒就不肯進家門了。”
二人說話間沿抄手游廊而行,眼看到得正房門前,忽有儀門處的婆子追上來,道:“老爺、三姨娘,榮國府大太太身邊兒的苗兒姑娘送信兒來了,說是有事兒找老爺說。”
陳斯遠停步納罕不已,尤三姐撒開箍緊其臂膀的雙手,自行往房里行去,道:“眼看入夏,曬得出了一身汗,我去擦洗擦洗,哥哥自去答對吧。”
陳斯遠應下,停步略略等候,那婆子便將苗兒引到了身前。
苗兒斂衽一福,抬眼瞥了陳斯遠一眼,粉臉兒上騰起紅暈。不待其言語,陳斯遠便笑著道:“姨媽何時打發你們往二姑娘處去?”
苗兒羞怯著歡喜道:“太太已然發了話兒,過幾日我與條兒便挪到二姑娘處伺候。”
陳斯遠點點頭,又問:“姨媽讓你帶了什么口信兒?”
苗兒道:“太太不放心大爺新置辦的宅院,打發我來問問大爺明日可得空,若是得空,太太想去新宅瞧瞧。”
陳斯遠暗自思量一番,心道邢夫人哪里是看新宅?分明是怕賈赦那廝貪占了聘禮,這才急吼吼尋了自個兒計較。
念及成婚之后二人再不好相聚,陳斯遠心下一軟,便道:“你去回姨媽,就說我明日辰時去迎,到時一并往發祥坊去。”
苗兒乖順應下,又低聲囁嚅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了。”
雖是這般說著,苗兒卻遲遲不肯扭身。陳斯遠哪里不知這妮子的心思?當即變戲法也似,伸手一展,掌心便多了一朵芙蓉宮花。
苗兒眨眨眼,喜道:“大爺…這是給我的?”
陳斯遠抬手便將宮花為其插在了鬢上,隨口道:“前兩日游逛時看見有買宮花的,只覺這一朵與你極合適,正想著得空給你送過去呢,不想你就來了。”
苗兒心下雀躍不已,羞答答瞥了陳斯遠兩眼,這才噙了笑意告辭而去。
待苗兒離去,陳斯遠這才扭身進了正房。這會子尤三姐正隔著屏風更衣,聽得陳斯遠入內,尤三姐就道:“是了,今兒個薛蝌打發了小廝來說,過幾日要登門與哥哥結賬呢。”
尤三姐所言,自是薛蝌承接的京師北擴一事。薛蝌得了內府之命,專職采買磚、石、梁木,年前便給陳斯遠結了一回兩萬兩,如今再結,總不會少于兩萬之數,如此一來,陳斯遠立時就能還上挪用薛家的銀錢,從此無債一身輕。
陳斯遠答應兩句,少一時尤三姐換過一身兒衣裳,湊過來陪著陳斯遠扯閑篇。又半晌,尤二姐與晴雯嘰嘰呱呱吵嚷著回轉,宅子里立時鮮活起來。
陳斯遠優哉游哉極為閑適,因明日與邢夫人有約,這一夜便只摟著晴雯、香菱兩個素凈睡了一夜。
待轉天用過早飯,陳斯遠驅車直奔榮國府而來。到得地方,車停于外,陳斯遠自角門入內,接上早已準備好的邢夫人,二人分乘兩輛車便往發祥坊新宅而來。
辰時過半到得新宅,邢夫人眼見三路四進修葺一新的宅院,口中嘖嘖不停,心下一個勁兒的泛酸。
賈家東西二府上下人等,唯邢夫人才知小賊底細。當日陳斯遠行跡敗露,也是用了強這才封住邢夫人之口。回想初次情形,再據其事后所言,邢夫人敢斷定是自個兒吃了頭湯!
非但如此,過后還給其生了個男孩兒呢。錯非差著年歲,彼此之間差的太過懸殊,這等三路四進的宅院,合該她邢夫人掌管才是!
如今時過境遷,陳斯遠再非當日的小賊,邢夫人只能與其偷偷摸摸、不清不楚的往來,卻是白白便宜了二姑娘。
邢夫人一路走馬觀花,越想越吃味。當即暗咬銀牙發了狠:往后定要尋了由頭多來。那迷藥既對大老爺有效用,二姑娘又豈能避過?到時將其迷倒在旁,還不是由著自個兒與遠哥兒快活?
這般想著,邢夫人心下氣悶漸消,三路四進的宅院業已游逛過,走后罩樓旁的角門,便進了后花園。
此間花用因臨著后海,形狀并不規整,大抵是個不規則的斜三角。從前輔國將軍府興建時,有能工巧匠設計了一番,其后歷經變遷,等陳斯遠修葺過,內中不過兩處亭臺,一處萱堂,又有一處三層小樓。
邢夫人情熾愈烈,待進了后花園便吩咐苗兒、條兒兩個道:“你們兩個只管耍頑去,我有遠哥兒陪著就好。”
苗兒、條兒乖順應下,自去一旁竹林里消閑。
陳斯遠與邢夫人沿鵝卵石小徑而行,邢夫人就道:“那日我連連使眼色,你分明瞧見了,怎地裝作不知?他那會子一心算計著二丫頭的聘禮呢!”
陳斯遠灑然一笑,輕搖折扇道:“總計不過五千兩的財貨,大老爺便是算計,又能貪占幾分?有個二三千銀子哪兒不是了?為著二三千銀子,惹了大老爺不快,回頭兒再不停尋我不是,實在不值當。”
邢夫人惱了,道:“你說的輕巧,二三千不是銀子?你那銀子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陳斯遠嘿然道:“大差不差,你也知我本事,如今我可不差銀錢了。”
邢夫人聞言頓時眼珠亂轉,陳斯遠趕忙道:“德全若是相看好了姑娘,我私底下給你湊兩千兩。”
邢夫人這才轉嗔為喜,回頭掃量一眼,眼見并無丫鬟隨行,這才身子略略一橫,用肩膀撞了陳斯遠一下。“算你有良心。”
陳斯遠素凈了一宿,他這個年紀正是百戰不殆之時,被邢夫人輕輕一撞,隱隱嗅得香風撲鼻,頓時心猿意馬。
正巧二人行至樓下,邢夫人掃量一眼,見額匾上題著‘聽月樓’三個鎏金大字,便問道:“怎么叫這個名兒?”
陳斯遠收攏折扇遙遙一指,說道:“有詩為證:聽月樓高接太清,樓高聽月更分明;天街陣陣香風送,一片嫦娥笑語聲。”
邢夫人不識詩文好壞,只聽得‘香風’‘嫦娥’,便覺此詩不妥,因是啐道:“就知你想著那些花花草草。”
陳斯遠笑著一引,道:“此間風景絕佳,可遙看海子,咱們不若上去瞧瞧?”
邢夫人見其目光熾熱,哪里不知內中之意?當即身子酥了半邊兒,哼哼兩聲應下,隨著陳斯遠入得內中,旋即二人便擁在一處。
內中繾綣旖旎,有詩為證:花前月下訂佳期…。
待事后,二人擁坐一處,觀湖賞景,百般溫存,自不多提。
邢夫人午后方歸,身心通透之下,自是笑容滿面。回得榮國府也不急著往東跨院回轉,而是先去后頭綴錦樓尋了二姑娘迎春,將個宅院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絕無。
迎春不知邢夫人此番來乃是存心示威,耐心聽罷,不禁心生希冀。邢夫人見此心下哂笑連連,只道二丫頭心下的良配獨獨被自個兒吃了頭湯。
待別過迎春,邢夫人出得大觀園,好懸被一婆子撞了。
邢夫人惱道:“不長眼的,往哪里亂闖呢?”
那婆子道惱連連,道:“大太太寬宥則個,實在是太太急著催我往榮慶堂報信兒,我不敢耽擱,這才險些沖撞了大太太。”
邢夫人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婆子老老實實回道:“是薛家太太送了信兒來,說是昨兒個晌午到的京師,今兒個送了信兒來,后日便要登門呢。”
邢夫人暗自嘀咕,薛姨媽這會子回來,自然是為著寶釵的婚事。心下暗自冷笑一聲兒,漫說是寶釵,便是正室迎春又如何?還不是得喝自個兒的洗腳水?
當下呵斥幾句,領著苗兒、條兒回轉東跨院。
那婆子急匆匆往榮慶堂報了信兒,賈母不咸不淡應下,只吩咐后日準備酒席,為薛姨媽接風。
不一刻園中姊妹得了信兒,俱都歡喜不已。薛姨媽登門,寶釵自是要隨行。探春、惜春等還差些,黛玉可是歡喜不已。長這么大就寶釵一個手帕交,二人一別數月,黛玉自是想著后日尋了寶姐姐好生說會子話兒。
這一日再沒旁的話兒,轉眼到得翌日。
陳斯遠早起用過早飯,因心下一直惦記著薛姨媽,便尋了個由頭,推說外出訪友,不到辰時便騎馬獨自往大格子巷而來。
不一刻到得地方,因此間年余光景不住人,只每月雇請了婆子過來灑掃,是以內中積灰頗多。陳斯遠耐著性子打水灑掃了一番,開了箱籠,見內中包裹的被褥還算干凈,這才趕忙鋪放齊整。
待辰時一刻,外間傳來響動,陳斯遠跳起身隔窗觀量,果然便見一豐腴身形挪動蓮步而來。
二人隔窗四目相望,眸中俱都波光閃動。于是一個匆匆往內走,一個急急往外迎,二人便在廳中相遇。
陳斯遠一把扯了薛姨媽的雙手,上下端詳一眼,這才釋然舒了口氣,道:“京師、江南遠隔千里,總計也不曾收到你幾封信,你這些時日過得可還好?”
薛姨媽雙眸瀲滟,紅了眼圈兒不住地頷首。
陳斯遠牽著其入內,一并落座床榻上,連連問起過往情形。
薛姨媽一一道來,只說回得金陵,趁著月份不大,先行與薛家各房、親朋故舊見了一遭,隨即推說要為薛蟠祈福,便搬去了鄉間。
其后不過月余光景,薛姨媽將身邊兒的丫鬟、婆子調換了大半,連同喜、同貴兩個都嫁了出去,只留了兩個有眼色的婆子傍身。
其后在鄉間安胎,十月初分娩得一女。起先一直二姐兒二姐兒的叫著,待過了百天,薛姨媽才為其起名寶硯。
陳斯遠憐惜的話兒不迭的說出,薛姨媽委屈得眼睛一酸,便掉了淚珠子。陳斯遠攬住身形,十八般手段用將出來,這才將薛姨媽撩撥得心火升騰。
當下一個是久疏舊欲,覺芳興之甚濃;一個是幸接新目,識春懷之正熾。
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踏碎花香;待風消雨歇,薛姨媽氣力全消,刻下只能閉目小憩。陳斯遠起身拾掇齊整,待回身觀量,便見薛姨媽云鬟半斂,夢態遲遲,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霧初回之楊柳。
好一會子,薛姨媽總算回過氣兒來,展顏瞧了陳斯遠兩眼,抬手便打。
陳斯遠作怪也似‘誒唷唷’躲閃,口中嚷著‘謀殺親夫’。薛姨媽愈發氣惱,低聲道:“你又這樣!若是再有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陳斯遠道:“要不…你再回一趟金陵?”
薛姨媽抬腳就踹,卻被陳斯遠笑著躲過。老蚌懷珠,遮掩起來極為繁瑣,薛姨媽哪里肯再來一回?且去歲產后,便有婦人科郎中診看過。說薛姨媽此番于身子骨有傷,往后斷不可再行產育,否則便會傷其根本。
一則寶釵還未婚嫁,總要瞧著寶釵生下男孩,延續薛家大房宗祧;二則寶硯還小,薛姨媽總要將其撫育成人…她哪里還敢再行產育。拿定心思過后偷偷飲下避子湯,又嗔怪了一番,這才靠在陳斯遠懷中,與其說起話兒來。
二人敘過離別,又說婚事。陳斯遠吃人嘴短,于婚事上自是無不應允。薛姨媽心下稍稍熨帖之余,又說起明日往榮國府一行之事。
陳斯遠頓時蹙眉道:“寶釵可與你說過了?”
薛姨媽勃然變色,冷聲道:“我都不知,我那好姐姐竟會這般歹毒!”頓了頓,又道:“還好寶釵機緣巧合聽了墻根,不然我定要與她不死不休!”
陳斯遠熟知薛姨媽性情,知其多謀寡斷,既這般說了,那就是暫且不愿與王夫人撕破面皮。
果然,就聽薛姨媽說道:“明日不過是應個景兒,左右寶釵要議親,再不好留在榮國府。明兒個吃過酒,我便領著寶釵回老宅。往后若是沒事兒,絕不往榮國府走動。”
陳斯遠道:“你怕是忘了還有王子騰那邊。”
“王家——”薛姨媽蹙眉道:“——我與王家如今不過是表面親戚,有事兒了便走動走動,無事誰也別攪擾誰。先前我只道是嫂子從中挑撥的,萬萬不曾想到,我那兄長竟也這般歹毒!”
陳斯遠安慰幾句,心下暗忖,錯非因著自個兒之故,只怕寶釵如今還要囿于那勞什子金玉良緣,說不得也是王子騰從中使了氣力,最后這才促成了此事?
臨近未時,薛姨媽再是心下不舍,也只得暫且別過陳斯遠,急匆匆回轉薛家老宅。
轉天薛姨媽領著寶釵往榮國府去了一遭,席間虛情假意自不多提,寶釵不耐寶玉糾纏,干脆偷空往后頭去尋了黛玉好一番契闊。
又一日,薛蝌來訪,果然送了三萬兩銀子來。陳斯遠心下大定,且不說京師北擴之事須得耗費許久,后續只怕還有一二萬的銀錢分潤,單是這回的三萬兩,就足夠他平賬后還余下兩萬多銀子的了。
所謂錢為英雄膽,陳斯遠本就自忖會試發揮的不錯,心下隱隱覺著此科必中,因是也就不急著尋了媒妁去提親。
余下十幾日,或與尤氏姊妹、晴雯、香菱等纏綿繾綣,或是逗貓遛狗。賈母遣人來過問,陳斯遠只推說一切等會試放榜后再說。
倏忽便到得四月初九日。因陳斯遠會試所留寓居之所乃是榮國府,是以這日下晌便施施然領著晴雯、香菱等回轉清堂茅舍。
一別近月,清堂茅舍自有粗使丫鬟灑掃,內中一切如舊。
許是生怕陳斯遠多思多想,這日二姑娘、黛玉、探春、寶琴等都不曾過來說話兒,便是在園中撞見,也只說起社之事,絕口不提會試事宜。陳斯遠心下好笑,卻也不免惴惴難安。
夜里與幾個丫鬟抵死纏綿,直至力竭方才安歇。
一夜無話,轉眼到得四月初十,晴雯等寅時末便窸窸窣窣起了身。許是心有所想之故,陳斯遠立時轉醒,其后縱使蒙了被子也再難入睡。
陳斯遠心中好笑,只道自個兒兩世為人早已穩如老狗,誰知事到臨頭依舊躁動難安。
既睡不下,陳斯遠干脆也拾掇著起身。用過早點又往園中習練了兩遍樁功,直累得滿身大汗方才回轉。
略略擦洗過,陳斯遠愈發覺著難以靜心,干脆踱步進得書房里,尋了字帖臨摹起來。
晴雯、香菱等不敢攪擾,只背著陳斯遠私底下嘀嘀咕咕。也不拘信不信神佛,晴雯、香菱、五兒,乃至于小丫鬟蕓香,俱都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只求神佛有靈保佑陳斯遠會試高中。
看榜之事不用多提,昨兒個便已安排下賈璉領著人去瞧。到得卯正時分,前院兒一片喧嚷,八個小廝呼呼喝喝,簇著賈璉騎馬直奔貢院外而去。
待到得貢院外,隨行的慶愈抬眼便見四下業已是人山人海。那貢院大門依舊緊閉,有書生模樣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處,或高談闊論,或垂頭喪氣。周遭又有奢華馬車,車前守著粗壯仆役,車中端坐的或是管家,或干脆就是本家老爺。
不用多說,這幫人自然是來榜下捉婿的。有那自忖家世稍差的,這會子便尋了那年輕的書生兜售自家小姐。
于是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至卯正兩刻,貢院大門忽而敞開,打內中行出來八個手提貢榜的小吏來。人群嗡的一聲就炸開來,一時人擠人、人推人,呼啦啦往前便圍攏過來。
貢院前的兵丁直罵娘,情急之下干脆用刀鞘懟人,好一番咒罵這才將人群攔阻下來,轉頭又催著小吏盡快張榜。
那幾個小吏卻是不緊不慢,刷了漿糊,慢悠悠張貼杏榜。圍觀諸人,俱都翹首以盼。
慶愈識字,加之身形靈活,左鉆右突便躥到了最前頭。飛快掃視一眼,見一張沒有便去看下一張,他是越開心越涼,蓋因一直不見陳斯遠的名諱。
“中了,我中了!”
“哎,羞煞人也,年兄高中可喜可賀,奈何兄弟本科——”
“兄臺何必妄自菲薄,恩科不過,明年還有正科。”
“是極是極,不中還有下一科呢。”
那高中的書生正仰天大笑,旋即便被一群粗壯仆役圍攏了。
“這位老爺請了,我家乃是城外張老爺家,家中小姐年方二八,姿容絕佳…”
慶愈也不管身后亂象,只仰著脖、翹著腳往最后一張杏榜上觀量。自下往上一掃,旋即目光又兜轉回來,圓睜的雙目眨了眨,旋即驚喜雀躍道:“噫!我家老爺中了,中了!”
慶愈一蹦三尺高,扭身分開人群便往賈璉處跑來。到得近前歡喜著叫嚷道:“中了中了,我家老爺中了!”
賈璉笑問:“你可瞧清楚了?中了多少名?”
“八十三名!”
此時又有慶兒跑回來,也是一般說辭。賈璉頓時大喜,一擺手,道:“打道回府,你們只管去問遠兄弟討賞錢去!”
眾小廝齊聲應下,呼呼喝喝又簇著賈璉回轉。
有道是來得容易,出去難。這會子貢院左近擠得水泄不通,賈璉罵罵咧咧擠了半晌才走了一半,待其可算擠出來,順天府、巡城兵馬司的捷報早已往榮國府送去了。
若說榮國府中人,誰人最是掛心杏榜,邢夫人絕對算是其中之一。這日一早兒,邢夫人先行往榮慶堂請安,跟著又去輔仁諭德廳尋了二姑娘好生絮叨。眼看放榜時辰將近,邢夫人又匆匆來了向南大廳。
這會子苗兒、條兒兩個正說著吉祥話,邢夫人兀自愁眉不展,誰知忽而聽得外間銅鑼聲漸近。
邢夫人略略錯愕,旋即驚喜著起身,叫道:“快,快去看看,是不是往府上送喜報的!”
條兒答應一聲兒,飛快出了角門往前迎去。
這會子余六正在門前張望,遙遙瞥見報子騎馬而來,余六趕忙吩咐道:“快,快去挑了炮仗來,瞧著便是往咱們榮國府來的!”
同伴不敢怠慢,緊忙挑了炮仗高高掛起。少一時四名報子到得近前,銅鑼三響,四人一齊嚷道:“捷報,捷報!恭賀貴府老爺陳斯遠,于延康己卯年禮部會試,中式第八十三名進士!”
回事房中賴大也不露面,便有旁的管事兒出來迎賀,請了一眾報子入內吃茶,扭身趕忙吩咐人預備紅封。
跑出來的條兒瞧在眼里,扭身又往儀門內跑。此時外頭噼噼啪啪炮仗炸響,吵得眾人都聽不清彼此說些什么。
那條兒飛奔入得向南大廳,雀躍著道:“太太大喜,遠大爺果然中了!聽報子說,遠大爺中了會試第八十三名!”
邢夫人只覺一股熱流涌上心頭,大喜之余,擺手便道:“賞,大賞!快,往后頭給遠哥兒報喜去。還有老太太、大老爺處,都去告訴一遍!哈哈哈,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陳斯遠過了五月也不過十七啊,這個年紀就過了杏榜,來日桂榜自然不在話下。即便考不中庶吉士,以陳斯遠的能為,熬上二三十年,也是一方督撫重臣。好一好,點了頭甲,那登閣拜相也不在話下!
大老爺全然指望不上,好在四哥兒還有陳斯遠這個親爹在。待來日四哥兒大了,小賊又豈能不照拂一二?若四哥兒隨了陳斯遠,好歹有些讀書的本事,說不得也能中個舉人、進士的呢!
邢夫人吩咐下來,內中丫鬟、婆子各自領命。有往東跨院跑去的,實則也不用那婆子多說,早有門子告知了外書房中的大老爺。
大老爺賈赦歡喜不已,這女婿出息了,說不得來日還能多沾些光呢。因是這會子拾掇齊整,拖著腳步器宇軒昂便往榮國府而來;
大門外鞭炮炸響,早已吵得人盡皆知。榮慶堂里,賈母這會子正與王夫人說著話兒,忽而聽聞外間動靜,便打發大丫鬟去查看。不待那大丫鬟出得垂花門,便有報喜的婆子飛奔而來。
一徑進得榮慶堂,說了陳斯遠高中杏榜,賈母喜得立時賞了兩枚銀稞子。
轉頭又放了一眾丫鬟出去瞧熱鬧,待內中再無旁人,賈母這才與王夫人道:“遠哥兒高中乃是大喜之事,太太瞧瞧,二丫頭的嫁妝是不是再增上一些?”
外間都說金舉人、銀進士,實則進士金貴得緊,又哪里是尋常舉人可比的?陳斯遠過了會試,身份再不尋常,說不得賈家往后還要借重陳斯遠呢。
王夫人聞弦知音,情知老太太這是逼著她出血。略略思量,想著早前二姑娘一直養在二房,便存了交好之意。當下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奈何公中銀錢不湊手…不若我開了私庫,給二丫頭添個大興的莊子?”
賈母笑道:“太太如今掌家,這等事兒太太只管自個兒拿主意便是。”
鳳姐兒院兒。
主仆兩個孕婦正湊在一處說些體己話兒,待丫鬟豐兒入內報喜,主仆兩個俱都歡喜一場,過后卻各有心思。
平兒生怕丑事被人揭開,因是這些時日對陳斯遠避而不見;鳳姐兒則心思雜亂,愈發認定陳斯遠才是良配。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即便自個兒懷了他的孩兒,也不見其對自個兒有多少真心。
因是鳳姐兒哀怨之余,愈發嫉妒二姑娘迎春。
玉皇廟。
這日李紈又為陳斯遠來禱誦,隱隱聽聞鞭炮聲炸響,李紈顧不得雙腿有些麻木,踉蹌著出來吩咐素云去打聽信兒。不一刻素云回轉,喜笑顏開說了喜報,李紈頓時大喜過望。
只是歡喜過后,緊跟著的便是空虛、茫然。陳斯遠過了杏榜,即便沒有親事,只怕也要搬離榮國府。那她往后還如何與他相見?
瀟湘館。
此時黛玉也得了信兒,聽鴛鴦、紫鵑兩個七嘴八舌的說過,黛玉便笑道:“這可是大喜事,你們快往清堂茅舍去,聽香菱說預備了不少紅封,早些去說不得能得了雙份兒呢!”
鴛鴦、紫鵑頗為意動,卻不好意思先行。那雪雁卻不管這些,起身往外就跑,只丟下一句:“既如此,那我先去了!”
紫鵑、鴛鴦這才不再矜持,嬉笑著別過黛玉,也追雪雁而去。
待三個丫鬟一走,黛玉笑過又暗暗揪心,生怕陳斯遠步了其父林如海的后塵。只是這等大喜之時,她自不會說這等煞風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