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并未多說什么,在石臺前盤腿坐下來,依照燧人氏所說,將薪火捧在手中,仔細感受它的存在。
是火亦非火,似玄亦超凡。
這是上古時期那幾乎滅族的黑暗歲月所孕育的火種,點燃了五部洲、三千世界的人族之火后,伴隨著燧人氏在此地常年幽閉。
它非寶物,亦不像是三昧真火那般神通,其誕生于人族俗世之內。
若當年人族留的血最后化作了何物,應當就是這顆不停躍動的火苗了吧。
燧人氏溫聲道:“可將它蘊養于靈臺之內,你化身與本體似乎同根相連,化身便可吸納此火。”
“是,”楊戩應了句,閉目凝神,細細感悟。
漸漸的,手中火苗消失不見,楊戩此地的化身,遠在混沌海黑靈界的本體,甚至還有那坐在玄都城城墻上的另一具化身的心底,都出現了這團幽幽的橘紅色火焰。
一聲自上古而來的輕嘆,仿若在混沌海各處、在四荒九天各地響起。
載負九州路,血骨筑萬城。
本自無歸路,何來春秋度。
楊戩心中漸漸浮現出了一幅幅畫卷,從人身蛇尾的女媧娘娘捏土造人,到人族開始興盛、遭逢重重劫難…
這火,是人族沉甸甸的歷史,是那些夭折的幼小生靈心中的不甘與期許。
但這團薪火又無比的純澈,雖然帶著歷史的厚重,卻閃耀著一線生機與希望。
燧人氏那深沉的嗓音在畫面內外穿梭著。
“人族不易,生靈皆不易;混沌有無而有,天地由亂而序,人族誕生于這片天地中,這是人族的純粹。”
“但人族生而弱小,需與萬物爭,需與天地爭,最后又爭到了人族之內,血脈相殘,這是人族的頑劣。”
“一路走至今日,人族從未后退,也從未因失了誰、沒了誰,而亡族滅種。若這天地有終焉,人族亦有終焉,若終焉便是無邊的黑暗,那唯有這團火,能再燃起人族的盛世。”
“楊戩,自古而來,人族需要的不是一個皇者,更不是什么帝君,人族需要的,只是一個希望罷了。”
燧皇的話語隨著一聲輕嘆漸漸飄遠,楊戩皺眉沉思,借著遂皇的指點,體會著薪火之力。
漸漸的,楊戩感覺到了某種超出了他理解范圍的玄妙道韻,但這道韻只是一閃,就沉浸在了他靈臺心海之內。
他開始苦苦尋找。
石洞內,燧人氏與黑靈主不斷傳聲說著什么,似乎是怕打擾了楊戩參悟。
親人重聚,大抵便是回顧過往,言說各自遭遇。
但黑靈主對這些并未提太多,大多時候都是在問遂皇人族如何興起之事,遂皇也怕黑靈主在洪荒之中搞出亂子,不斷囑咐她以大局為重。
“以大局為重,便是看叔父在此地受苦?”
“我這并非受苦,”燧人氏溫聲道,“這雖是道祖的算計,將我困在此地,制衡人族之發展。但也是人族的機緣,因我放棄統領三界的天皇之位,道祖并未扶持另一大族與人族作對。”
“那道祖若是不死便好了,”黑靈主低聲喃喃著,目光中有少許殺意。
燧人氏只得苦笑,“祁兒,你戾氣太重了些,這與你修行不易。你能有今日之成就,三叔心中頗感欣慰,只是…為何你氣息之中夾雜了這般多的暴虐?”
黑靈主并未言語,只是將鬼面具摘了下來。
面具之后,先是一副楊戩常見的平常面孔,說不上丑陋,也不甚美觀,但一抹光芒輕輕流轉,又一張面龐漸漸浮現。
這本應是國色天香的面容,但額頭一個漆黑色的古字烙印,平添了幾分詭異。
她面色極為蒼白,狹長的鳳眼、長長的睫毛,臉頰兩側爬滿的細小黑鱗…
她閉上眼,略帶自嘲的一笑,隨后又將鬼面具帶上。
“長生,逍遙,成圣,不死不滅,這些都與我無關,我能掙扎著爬到今日,只是為了報仇,為了除掉妖師鯤鵬。”
燧人氏除卻不忍與心痛之外,又能如何?
他已形同半廢,無法再為初祁做什么。
“若非楊戩非要我回來,我本想今生都不再回返洪荒,”黑靈主輕聲呢喃著,帶起了面具。
燧人氏仿若又看到了少許希冀,傳聲道:“你與楊戩如何相識的?能與三叔說說嗎?”
“我曾在玄都城旁建一勢力,為了有朝一日能進入玄都城中探尋成圣的機緣,我攻打玄都城時與他初次遇到,”黑靈主回答的倒是平淡,面具后的嘴角一撇,“若當時我出全力,說不得一巴掌就拍死他了。”
燧人氏卻是一陣苦笑。
和道門為敵,還差點拍死楊戩…
“那你們又如何結識為友?”
“友?我一縷元魂受制于他,而且他也要去對付鯤鵬,姑且聽命于他罷了。”
若非燧人氏行動不便,此時估計已經雙手扶額了。
黑靈主冷笑了聲:“他閉關數百年就有了修為飛躍,當時一心想殺了我,還是玄都大法師出面,才有了我如今的殘命。”
“玄都大法師當真是宅心仁厚的修道高人,”燧人氏強行想為黑靈主灌輸點正面、溫暖的念想。
然而…
“叔父莫要被玄都大法師那偽善之人騙了,坑蒙拐騙他樣樣在行,原本就憑借修為高深不斷戲弄旁人,心中更是腹黑無恥,什么掌控靈核、控制元魂的手段,比我這個修魔道的還要精熟。”
燧人氏一陣無語,最后只能長長一嘆,不在多勸她什么了。
“不過,”黑靈主像是打開了話匣,沉吟少許,傳聲道,“楊戩為人倒不錯,還算守信,而且也不會覺得自己是被六圣看好去拯救三界的英雄。”
“在征服混沌靈族時,該殺便殺,該用陰謀詭計就用陰謀詭計,唯一不足的便是有時候心太軟了,整天緊張兮兮的,覺得明日便是大劫來臨之時,恨不得下一刻便成就大道圣人。”
“這世上其他高手又不是都死絕了,一個人操整個生靈界的心,簡直多余。”
罵了兩句,黑靈主似乎出氣了一般。
燧人氏目光中帶著少許安然與玩味,注視著黑靈主,也只有一句,“若覺得楊戩不錯,今后便追隨與他吧。能得薪火認可,非惡人。”
黑靈主哼了聲,似乎對‘追隨’二字有些不滿。
這對師侄之間陷入了長達一日的沉默,直到黑靈主開口說了句:
“叔父,我去北海看看。”
燧人氏囑咐她不要去找妖族麻煩,不要亂開殺戒,也不要深入北海之地,方才讓她自行去了。
待黑靈主走后,燧人氏低頭注視著坐在石臺前的楊戩化身,目光頗為復雜。
有些小心翼翼的希冀,又有少許愁思與釋然。
楊戩體悟薪火時,本體與兩具化身同時陷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浮浮沉沉月余,待楊戩醒來時,坐在石臺前愣了一陣。
他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又忘卻了什么。
那仿佛是對自己未來至關重要的一段參悟,卻怎么想都記不起了,仿佛就如夢境一般。
“小黑、咳,初祁公主呢?”
“她去北海了,”燧人氏道,“不必擔心,神農與軒轅隨她去了。”
楊戩頓時松了口氣,當真是怕這位黑靈主在洪荒大鬧一番。
燧人氏道:“若你無事,便歸去吧。”
“多謝前輩指點之恩,”楊戩起身道了句謝。
“不必對我道謝,你以此身載薪火,該是我對你道謝才是。”燧人氏輕笑著,目光流露著些許感慨,“我行動不便,便不送你了,去吧。”
楊戩做了個道揖,燧人氏緩緩閉上眼。
空蕩蕩的石柱,數十根黑鏈,孤零零的光束…
天皇燧人氏,帶著人族爬出黑暗深淵的一代人皇,在此地已經不知多少歲月。
楊戩心底暗下決心,今后若能堪破圣境,定要來此地助燧人出關。
潛鴻…
這位道祖的遺毒,遠未被清理干凈,而強敵就已經出現在三界,盤踞幽冥澗。
他們不知道何時便會殺出來,楊戩心中開始思量,要不要將瑤姬接去混沌海中,那邊似乎才是相對安穩的地方。
“總算出來了,”神農氏的嗓音在前方傳來,楊戩抬頭便見通道的盡頭處,神農氏與鎮元子二人在等自己。
向前做了個道揖,楊戩道:“讓前輩久等了。”
兩人做道揖還禮,神農氏問:“小友也無助遂皇脫困之法嗎?”
“心有余而力不足,”楊戩也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鎮元子嘆道:“當年遂皇突然消失,而后便是火云洞出世,遂皇拒不見客,貧道便察覺其中必有貓膩。誰知…若非一元會前貧道偶然間在天道之中推算出此事,也不知遂皇遭受了這般折磨。”
神農道:“好在都過去了,潛鴻已死。”
“可那些存在也已經打上門來了,”鎮元子搖搖頭,而后注視著楊戩,道:“貧道在此地等候,不為別的,只是想與小友一約。稍后若修為困頓,定要來我五莊觀一趟,貧道或許能助小友向前邁出一步。”
楊戩精神一震,知道鎮元子這般大能不會無的放矢,道謝答應了下來。
他剛要去尋小黑,讓她別在洪荒玩瘋了,混沌海還有大戰等她回去,但剛要與鎮元子開口辭別,一道極快的黑影飛到了楊戩面前。
說曹操曹操便到。
“你…”
“出事了,”黑靈主也不廢話,素手攤開,其中一顆如核桃般的珠子布滿裂痕。
“怎么?”
“你讓護送的那批巫族應當遇到麻煩了,那些準圣境的混沌靈族死了一個。”
“你去追,”楊戩聲音并未惶急,緩緩閉上眼,“我去迎他們,不要著急,當心別中敵人圈套。”
鎮元子在旁道:“可需貧道同往?”
楊戩卻已沒了回應,心神回歸了本體。
“不用,”黑靈主冷然道了句,轉身便走,化作一抹黑光,極快的消失在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