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夢境之初,看到的乃是一片虛無又混沌的純白,從中看不出任何形貌。
見狀,少女有所詫異。
以魂玉作為信物,生出的景象皆是與它有關。若是沒有生出玉靈,凌若斷然無法進入與它有關之夢。可既然進來,緣何又是一片空白?
總不會是對方抹除她的記憶同時,也消除玉靈的一切?
如此這般,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絕非篡改記憶這么簡單。
魂玉有靈,便與尋常冥島人無甚差異,有意識、無實體,所以沒有人族意義上的五感。可是始終伴隨主人身邊,心意相通。
主人所見,便是玉靈所見。主人所知,便為玉靈所知。
凌若如今重要記憶消散,本想借玉靈過往之眼尋找要事軌跡。卻沒想到…
從未聽說消除記憶還能將其形態強行退歸至最為初始。如今面臨之能力,早已超出她的認知。
所謂認知,即八大柱族能力早已在萬千前年,初來冥島之時便登記在冊的能力。
穩定八根冥島柱后,柱族之間為了能增加信任,亦或彼此限制,商討出一項看似簡單又難以徹底做到的決定——坦白并更新司掌之能力。
冥島冊中關于對夢魂一族的記載也并非從未改動,隨著歲月流逝,天資能人層出不窮,新奇術法也在不斷增長。
最初,冊中唯獨記有入夢之法。而后千年歲月,逐漸增加筑夢、織網等術法介紹。
信任未必能增進多少,但是將能力隨時記載入冊后,神秘面紗皆被掀開,被迫與其余眾柱坦誠相見。
累世傳承,曾經的不適逐漸消散。
取而代之,形成一種新的制式。各柱族族人舉止皆要依照島規,如此往復,便形成固定思維。
也不再覺得羞恥、憤怒與不適。
有關柱族能力和特性的內容遍及全島,這對后人也有所助益,可以追尋術法來源,不致古法失傳。
凌若便是受益者,但是冥島冊中只記錄由各族族長提供的內容,權威卻不全面。若想知道古早趣聞,便要從殘破典籍中查詢。
而山遠哥哥,甚是鐘愛此口,也沒少為凌若找尋夢魂族妙趣橫生之事。
如此,又想遠了。凌若收回思緒,重新思考有關能力記載之事。
柱族之間除卻無條件坦白能力之余,也有一個“免死牌”。即,可以依據族內機密等級,保留一項最為重要的信息。
以夢魂族為例,在冥島冊中尚未記載“回夢”之術。
島民皆知夢魂族可造夢,卻不知還可反復回溯,這一點在爾冬所在的寄時族也有所表現。
人們皆知寄時族操縱冥島天氣,卻不知他們真正的能力之一,乃是操控濃霧游移。不止于此,所謂寄時,除卻天氣還有四時。
存活千歲之久的島民早已與常世人族不同,即便日月消失,晝夜不分,對他們也不會有何影響。
當然,回夢一術雖未登記在冊,卻也逐漸被其它柱族所知。中間如何外流,凌若也想不明白。
但是悠悠眾口,根本封不住。
也因此,夢魂族算是留有后招,回夢確是族內絕密之技,卻不是唯一。
由己及人,凌若本以為讓魂玉退化至沒有生出玉靈之時,或許是某個柱族的隱藏能力。
失憶、記憶被篡改…諸多詞眼讓她只能認為對方是司掌人之記憶的柱族。
可是若仔細回想,冥島似乎沒有擁有此等能力的柱族。
以凌家為始,夢魂族,控夢;伊家,馭水;爾家,寄時;巫家,巫術幻象;契家,契約。
唯獨司家和陸家,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這兩個柱族究竟能力為何。
先前,凌若自詡過目不忘,但凡看過的內容絕會深記在心。然而,經此一事,不敢放大話。
而且在心中尚有疑慮,且不提是何柱族司掌記憶。她更好奇的是何種能力可以使已經進化的能力退守至初始之狀。
實在是不可思議。
夢魂族隱藏的絕密技法之一,回夢,明顯與柱族特質相符。
可是使能力退化和使記憶消失,無論怎么看都非為同源。
總不能…抹除記憶又害她玉靈陷入沉睡的人不只是一個柱族吧…
如此想來,心中不勝惶恐。
而方才回憶之時,恰好記不得司家與陸家的能力。難不成…
正當此時,眼前景象發生變化。
無心之舉,卻推動夢境進展。不經意間,在眼前浮現出一個高大人影。憑印象或是司家服飾,明明只有背影,凌若卻脫口而出道,“司大哥?!”
司大哥…噯,為何叫的如此親昵?
與此人有關的過往,也一概遺忘。但是凌若現在不能慌,身為夢魂族,夢境便是她的主場。既然出現在此,說明與魂玉有關。
司家繼任者出現在凌若與玉靈連接的夢境中,怎樣想都覺得奇異。
然,不破不立。唯有發現不尋常,事情才可能會有轉機。
順著身影慢慢往深處走去,眼前原本的蒼白逐漸有了顏色。
一處寬敞空地,五六嬉鬧孩童。
欸?看著熟悉的服飾,莫不是八柱繼任者的童年?
尤其是這個小姑娘,彎眉杏目,粉雕玉琢。長相甚是出眾,但是眉宇之間有股桀驁和蠻橫。
猜都不用猜,同齡繼任者當中唯有兩個女娃,其一是凌若,那剩下的必然是伊瀾,馭水族的臭屁丫頭。
“怎么哪哪都是她。”
不經意的隨口感慨后,剩下詫異。因為這種口氣,根本不可能是她往日所有。
旁邊還有一位小跟班,矮上伊瀾半頭,胖墩墩的看著憨厚又可愛。
也不用猜,定是寄時族的爾冬。
隨著司家大哥繼續深行,不遠處有兩個小娃不合群的待在一旁。
一身絳紫色留仙裙,一身蒼松翠柏長袍。這不正是兒時的自己和山遠哥哥?
見此場景并不驚訝,甚至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在不久之前剛剛見過。
魂玉的夢境難不成與兒時有關?
正當此時,隱約幾個小童圍站一圈,似乎在討論著什么。
凌若好奇,便快步走上前去。好巧不巧,聊的內容正是魂玉。
“大家有否發現凌若的魂玉已然變了模樣?”
說話的人聲音不大耳熟,前方孩童小腦袋攢動,一時半會無法確定是誰開的話頭。
“什么,什么變了模樣?”
明明故意站的最遠,耳朵卻豎的最高。一邊嚷嚷著,一邊凝起一顆水球置于掌心的往里探了幾步。
“小伊瀾總是這樣,好奇就親自來看咯。”
“誰,誰稀罕。”伊瀾嘴上不服輸,眼眸卻時不時的瞅向小凌若的手心。
順勢看去,同情兒時的自己。面色不改,張開其中一個手掌,站在原地猶如木樁。
總是這樣,無論她有什么動向,必然搞得這一群繼任者全都知曉。隔天,變得全島盡知。
“不過是生出玉靈罷了。”
言語之間,除了冷淡,再無其他語氣。
可是這句話在別人聽來,卻非常刺耳。
“我們自然是比不得天資聰穎的凌若妹妹,自小便是我們之中最早與魂玉建立羈絆的。”
“哼,也沒早多久嘛!”
聽聞這一聲冷哼,凌若不由想笑,定是生怕被人搶去風頭的嬌氣女伊瀾。
眾人似乎習慣她的脾性,倒是都在一旁配合,“是啊,伊家這位亦是能力卓群,早早與魂玉共通。”
聞聲,水藍裙小女孩得意,掌心的水珠登時旋轉,而且愈漸變大。
幾個小孩并非尋常胡鬧孩童,皆知伊家乃是馭水一族,倒是沒有太作驚訝之狀。
可是未過多久,掌心水珠爆裂,露出里面的內核。乃是一枚瑩潤的細長水波狀玉石,通體剔透,仔細看去似乎真有流水淙淙。周身蕩出的水氣,更給人一種沁涼舒爽的感覺。
稍有眼力的人都已認出此乃伊瀾的魂玉,而且是已經生出玉靈改變過形態的魂玉。
方才淡定如斯的幾位,多少有些按奈不住。
一個凌若不夠,怎么又來一個伊瀾。
關于這兩人的關系,其他六柱均有猜測。原本以為她倆水火不容,沒想到狀似死對頭的兩人,魂玉還都是最先生出靈。
可慕,更可氣!
蒼綠長袍的少年倒是沒有太大反應,看著眼前水波魂玉,笑意盈盈。
“伊瀾妹妹的魂玉被養護的極好,連玉靈都如此有活力。”
聽到被同輩中聲明最好的山遠夸獎,伊瀾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神情。
“那是自然,要知道靈力純絕的可不止一個人。”
話里話外都將矛頭暗戳戳的指向小凌若,然而被暗指之人仍是一副毫無波瀾的模樣。順著山遠的話,點點頭回應道,“的確,玉身剔透,靈氣外溢,極好。”
如今之心境不比那時沉穩,見到兒時的自己說話如此簡短,竟有一種“不愧是我”的感慨。
周圍幾個孩童先后發出長吁短嘆,多是驚訝于小凌若的反應。
凌若之于同齡人,乃是異類。這 個年紀正是貪玩活潑之時,她卻與他們格格不入,除了修煉術法,就是站定發呆,配上一身兒深紫色的裙裝,徒增一股子暮氣。
剩下的時間,大約就是找山遠哥哥聊上幾句,多是詢問夢魂族古往今來。
流言不止,悠悠眾口。此番行徑曾被人笑談為行走的冰塊。
也不是沒有聽過,但是小凌若不以為然。
倒是伊瀾,被“死對頭”夸獎后,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直以來看小凌若不對眼,不過是因為她天賦極高,在長輩風評極好,而搶去自己風頭。其實,若說真的惹過她么?絕對是沒有的。
因此,也是一邊討厭,一邊憧憬。
能被凌若夸獎,心中難掩欣喜,可是又不能太表現出來。但如果沒有坦誠接受,又顯得她小氣。
經過一番掙扎過后,伊瀾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既然被對方夸獎,那她也來夸夸凌若好了。便指著紫裙小女手中的玉石感慨道,“咳,你這個也不錯嘛,顏色純郁,定是蘊藏靈力而成。”
顏色純郁算是什么形容?
使用回夢之法回溯往昔的凌若本尊聽過評價之后,不由也朝著小時自己的掌心望去。
濃郁的絳紫色,與身上衣裙相近,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個黑色的石塊。
嗯…憑良心說,還是伊瀾的魂玉更漂亮些。
如果失憶導致她無法記起生出玉靈的魂玉外形,為何在夢境中重新看到時也沒有熟悉的感覺?
凌若感到奇怪,捏起下巴陷入沉思。
而就在此時,小小手掌之中的魂玉在聽到伊瀾的夸獎后,周身竟然泛起幽紫色微光。
眾人好奇,紛紛走近觀看。
原來那不是黑黢黢的石塊,而是一朵妖嬈鬼魅的玉花。
而這朵玉花形貌,乃是夢魂一族的圖騰,名曰萬魂花。族人時常順嘴,偶或簡稱為夢魂花,正是凌若眉心的額花紋樣。
此時,掌心散著瑩光,眉心閃著幽芒。
靈息流轉,一頭一手,兩朵夢魂花在幽紫色的光芒下妖冶盛放。
“玉靈在笑?”
如今這番模樣才是玉靈覺醒后的真正形態。見狀,心中的熟悉感增添幾許。
既然在夢境之中找尋關于魂玉的真實外貌,相比現世中的它也已經回歸原本的模樣。
只是現在沒辦法立刻脫身,只好等夢境回溯過后再行查看。
此時,眾人注意力都在魂玉身上。沒有人發現小凌若的目光在直勾勾的看向前方。
而她的前方,不是別人,正是司家大哥和來自未來現實的自己。
進入被回溯的夢境,原本是沒有實體,只有一個虛幻影像。但是可以通過各種方式與夢境之主完成交流。
凌若早已察覺冥島危機四伏,況且能夠操縱她的記憶之人,未必沒在腦海深處布設其他觸點。便是想及于此,連進入自己的夢境也必須小心翼翼。
故此,在進入夢境之初,便使用了隱身符。
凌若確定,兒時的自己在向她傳達著某種信息。
她向來不認為自己是愚笨之人,只是沒想到早在兒時便已留了后路。
不,恐怕是習得回夢以后專程回來留給兒時自己的信息。
那么,難道第一次施展回夢的對象,也是自己?
失憶的感覺太不好,無論何時都需要重新記憶,甚至猜測。看來,這其中是經歷不少事情。
不論是第一次回夢,還是此番借著玉靈回溯,多次出現兒時場景,必然留有何種信息。
凌若形體不實,卻也不感撤去隱身符。她試圖與小凌若建立聯系,從她剛才的眼神中,感覺對方是可以察覺自己的。
于是,對著紫裙小女做了一個夢魂族動作。未幾,等到隱晦回應,才緩緩舒了口氣。
夢境之主小凌若與她心意相連,有她坐鎮,凌若大可慢慢思忖當前場景的異常之處。
首先,擁有的記憶中,八個柱族繼任者總是一同活動。今日,緣何沒有看到陸家和契家?
其次,司家大哥是真正帶她走入夢境的引線,但是從始至終,除了脫口而出的“司大哥”,便再沒有與他相關的記憶,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凌若忽然警覺,莫不是司大哥與失憶一事有所關聯,在抹除相關記憶時,將他的面容一并抹去?
可是此法錯漏百出,即便看不清面容,也變向確認他就是參與者。
不過,雖然無法看到司家大哥尊容,但是方才靠近之時,有一處細節讓她十分在意。
木蘭色長衫,腰間一條格格不入的黑色束帶。
起初只覺突兀,驚訝于司大哥的著裝品味。可是仔細查看后,發現在黑色束帶上有形狀各異的葫蘆。
實在難以想象看似穩重的司大哥竟會佩戴如此活潑紋樣。在常世,葫蘆有福祿之意,代表長壽,寓意吉祥。
然而,對于皆是長生人的冥島,對于長壽二字并不在意。
直到嗅到司大哥身上不經意散發的酒香,凌若當即了然。
原來,司家便是當初得知千日醉配方,舉全族之力釀酒的柱族。
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作何感想,最初曾猜測釀酒之柱或許是陸家,因為他們一柱總是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在功法修煉上毫無建樹,或許會走另一條不尋常的路。
沒想到,竟會在夢境中得知,釀酒之柱是司家。
記憶、退化、釀酒?無論怎么看,這三者之間都不像能有什么關聯,越想越覺頭痛。
除卻以上兩點,還有一件事讓她感到奇怪。
八柱之中只有六人在場,缺一個陸家,再者便是缺了契家。
可是,契家哥哥與山遠哥哥素來交好,未與凌若相處時,二人總在一起。
契木的未出席,讓她覺得其中必有貓膩。
如果還有問題的話,便是最初將眾人匯聚之人,那個聲音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辨別究竟是誰。
而且,話里話外都有點挑事的意味。
凌若不覺瞇起雙眼,重新打量圍站一圈觀看玉靈的六個人。
除去小凌若,伊瀾,爾冬和山遠。兩位不在場,一個不露臉,以及一個不相熟。
在冥島生活百余年,今日第一次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原來想象中,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