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眾人皆醒她獨醉
夜晚的海寧縣，華燈初上。河上瑩瑩燭火，盞盞荷燈漂浮在水面，宛若九霄流落之星河，順水東流，從四面八方來，歸于一途去。
歷年杰出青年評選結束后的當夜都會舉辦一場慶祝盛會，屆時全海寧縣的人都來參加。
街道上下，人頭攢動。
河岸兩邊，善男信女。
石橋廣場，燈火通明。
別人的狂歡，便是她一人的寂寞。
“咕”肚腹發出一長聲哀鳴。還好街景嘈雜，旁人聽不到，凌若略顯尷尬的用手捂住。忙了一天，是該孝敬孝敬五臟廟了。
“喵喵喵喵”
伴著主人肚子的節奏，小雪也跟著貓叫起來。
凌若上手一拍，“說人話！”
被揍了一頓的小雪滿是委屈，先前主人特意交代不能隨便說話，不能隨便化人，不要輕易被人發現。是什么身份，就該做什么事。
既然化形為貓，當然要學貓叫。
它餓，難道錯了嗎…小雪委屈巴巴道，“主人…我餓了…”
“別叫了，帶你去吃肉。”
一聽吃肉，小雪瞬間來了精神，方才的愁怨一掃而空。
“喵！”
朝著河西一路走去，行人漸少，也不再那般喧鬧。已是戌時，許多店鋪早已打烊。加之今夜盛典，人們跟風出去湊熱鬧，開門的店面更是少數。
尋了一圈，走到之前總惦念的肉食鋪跟前、屋內尚有明光，大門亦是錯開著縫兒。凌若心中一喜，甚好，今夜還有美食相伴。
她推門就進，店中并無顧客，連老板都沒在臺前。
“老板！”
凌若對著里面喊了一嗓子，清冷的嗓音在房中回蕩。嘶，真是冷清。
“哎！來了！”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模樣的大叔走了過來。看年紀約莫三十上下，體型精壯，胳膊上的肉塊緊實又油亮，看起來平時沒少做力氣活。
平時來他店中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老爺們，看到來者是位身形纖瘦的姑娘，著實有些驚訝。
“不知這位姑娘打算吃點什么？”
“先來上一份你店中招牌吧。”凌若淡淡的說了一句。
招牌？
老板有些驚訝，發小在旁邊開了一家屠宰鋪，兩家關系向來交好，他們一個管殺，一個管做。店中菜色無一不是大魚大肉。
其實連魚都很少，那玩意在他眼中與素食無異。
招牌菜…自然是紅燒肉、紅燒豬手、大醬肘。
可…看這姑娘的樣子，也不像是個能吃的。
老板懷疑的向紅衣客人再次確認道，“招牌菜？紅燒肉可行？”
凌若毫不驚訝，簡短的回了一個字，“行。”
顧客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只要提出要求便竭力滿足。既然話已放出，老板再無猶豫之理，至于吃不吃得完更不歸他管，便道了聲“好咧！”
“主人？”
小雪鬧出它那雪白的小腦袋，小聲的喚了凌若一句。
“怎？”
“主人一個人吃多無趣啊，要不要我化成人形陪著？”
凌若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嘴邊抿了一口，未打算理它。
“主人？”
小雪又用它的小爪子撓著凌若。
“你哪是想陪我，根本是想吃肉吧。”
被發現真實想法的小雪，不好意思的繼續撥弄它的小爪子，“哪有…”
“再撓，衣服就壞了。”凌若一把把它揪出來放在旁邊的木凳子上道，“化成阿一陪我吧。”
“不是那位大人？”
被小雪這么冷不丁一問，凌若的腦子霎時間空白一片。
教漁先生…
再不出現，她都快忘記此人存在了。
怎么可能。
“聽我的，否則繼續當你的貓。”
“哦…”趁當下沒人，小雪跳到地上，“嘭”的一下，化作一個十余歲的少年模樣。
凌若百無聊賴的玩弄著筷子，人在店中坐，卻總感覺還少點什么？
四方小桌，一邊一凳，若是坐上四個人剛好。
四個人…凌若，小雪，師父和周霜吟。
啊，師父！凌若一拍腦殼，這才想起她竟是把師父給忘了。
正在猶豫是否將師父喊來時，老板已將紅燒肉端了上來。
小小淺盤，塊塊飽滿。
紅白相間，大小均勻。醬汁瑩亮，宛如深褐色琥珀，將肉塊包裹其中。剛出鍋的肉身外還有一層薄油，筷子一戳發出滋滋聲響。
凌若夾了一塊放在口中，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不枉心心念念這么久，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看著主人吃得滿是陶醉，小雪上手從盤中抓了一塊塞在嘴中。然，這副吃相著實讓老板看呆了。
凌若長眉一挑，用筷子敲了它的爪子，宛如長輩一般訓斥道，“用筷子。”
若非人前，她倒也懶得管教，畢竟她這個做主人的，平日一人時也是不羈慣了的。
可是小雪做人還沒有做貓時間長，人類的那套東西，它用不慣。
看著它笨拙的使著筷子半天也夾不起一塊肉的模樣，著實把凌若給逗笑了。
“來，還是我喂你吧。”
說著，她從中挑了一塊白肉多的大肉塊，夾好投到小雪口中。
哇，肉果然好吃啊！
小雪吃得雙眼放光，狼吞虎咽的嚼了幾口便咽下肚。也不管嘴角的油光，滿懷期待的瞅著主人，等著給它下一塊。
凌若略有好笑的搖搖頭，戳了一下它的小腦瓜。不知道的以為它幾天沒吃飯呢。
看著小雪歡實的樣子，對著站在臺子里的老板說，“還有什么招牌菜嗎，再來一份。”
先前還擔心姑娘家一人吃不完，誰知竟然又要一份。不過轉念一想，旁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年少小童，看樣子很是能吃，也難怪又要一份了。
“要說本店招牌菜嘛。”老板拉了長聲，故作玄虛，似是等這位客官主動詢問。
而凌若恰好就吃這套，倒是有些好奇的問著，“莫非是什么獵奇的菜色？”
“嗯…”老板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在老客人中口碑不錯。反正點就對了，品質我打包票。”
“既然老板都這么說了，便來一份吧。”
這么爽快？
老板對自己推銷的手段向來不懷疑，不過這位客人未免太好說話了些。
“您不問問是什么嗎？”
“嗯？”凌若仍坐在桌前給小雪夾著肉塊，輕輕側頭應道，“老板擔保的菜品自是不會差的。”
“行！就沖這句話，送你一壺本店秘制自釀酒，一口酒一口肉，絕對美味饞神仙！”
“好！我要吃！”
嘴里的紅燒肉還沒嚼完，便迫不及待的高舉雙臂，示意老板趕快上菜。
“肉還堵不住你的嘴。”小雪那吃相當真沒眼看，說著凌若又往它口中塞了一塊紅燒肉。
過不多時，老板抬了一個巨大鐵架放在小木桌上，在下面擺好炭盆，往里加了不少柴火。又在桌面上擺好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以及…刷子？
這真的是吃飯，不是燒東西？
其實，凌若猜對一半。
看到客人疑惑的神情，老板得意一笑。隨后，不知從哪掏出一條周身烏黑的活魚，“啪”的一下甩到鐵絲織就的網面上。
雖是活物，魚身卻已被劃開數刀，外皮之下滲出鮮紅液體，看著甚是血腥。
老板尋來火折子點燃盆中柴火，但見傷痕累累的魚身瘋狂扭曲，仿佛在做最后一次掙扎，直到魚目變灰，逐漸沒了色澤…
“可以吃了。”
說著，老板用刷子蘸取淺黃透明液體涂在魚身，又將小瓶子里的粉末捏出一些灑在上面，期間不斷翻烤，不至讓肉質變老。
原來，小瓶子里裝的是老板獨家秘制的調味品。
聞著香味確實讓人食指大動，只是回想剛才的畫面…拿著筷子的手，遲疑了。
老板看客人久未動筷，心想果然姑娘家的，見不得血腥。便在一旁忙不迭地的介紹起來。“這可是我們店的獨創菜品——烤活鰻魚。看著是有點嚇人，但吃著香啊！”
行走江湖的人，會怕那點血腥嗎？！
其實，讓凌若難以下口的并不單單因為做法血腥，而是…這是魚。先前也吃魚的，而且戳得可歡了。可自從知曉能與異族說話后，她看待萬物的想法多少有些改變。至少，魚算得上是領她入門的“啟蒙者”，就這么把它吃了，還是以此種方式…
她，良心難安。
方才擱置大小瓶罐時，將自釀酒也擺在桌上。凌若一把取來酒瓶，想也沒想便直接搊進口中。
“嘶，好辣！”
此酒，烈、香、醇。就烤活鰻魚極佳，可去腥。
但不是這般干喝的…
沒想到女客人如此生猛，未就魚肉便一杯下肚，著實讓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世人皆愛飲酒，今日初嘗，卻是不知“酒”這東西竟這般苦辣，她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愛喝這種東西。
不經意間，又是幾杯下肚，凌若的頭已經開始有些發暈。
一旁的小雪吃得正歡，教漁先生在時，主人經常隨他一起去郊外溪旁垂釣。那會便一直想吃魚肉，可它不敢煩勞那位大人。
自從那位大人走后，主人幾乎沒再去過溪旁。每日總是醬肉包，雖然也很好吃，可吃魚的事就此泡湯。
許是店中也無其他客人，老板閑著也是無事做，干脆與她們坐在一桌，隨時幫忙翻烤。
肉食店雖小，來這的可全是老板的忠實客人。平日吃食皆是出自老板徒弟之手，若讓他們知道老板此刻親自上陣，估計個個得激動瘋。
畢竟，千金難求他出手。
“客官，這酒勁兒大，莫要再喝了。”
老板往炭盆中添置了幾塊新的柴火，火焰不像剛才燒得那般旺盛。翻了翻魚身，將最外剛成脆皮的一塊夾下來放在她盤中，“嘗嘗這塊。”
凌若早已喝蒙，不再顧慮什么“啟蒙者”，或者會不會說話這件事。順從的聽著老板的話，將魚肉放在口中。
“咔嗤”，外皮酥脆無比。
老板的火候掌握極好，經過一番翻烤，魚皮剛脆，魚肉仍嫩，涂抹的醬汁和調料均已入味，味道堪稱絕美！
凌若吃得一本滿足，幾杯濁酒下肚，身體坐得板兒直，神智早已迷糊，殊不知店外早已站了一位黑衣男子。
站在門口就聞到一股酒氣，黑衣男子看著桌前飲酒的少女，輕輕皺起了眉頭，“怎么吃成這副樣子？”嫌棄之中卻略帶笑意。
小雪一看來者竟是消失多月的那位大人，立刻停止咀嚼，放下手中竹筷。
老板會意，將手中刷子留給黑衣男子，便退離到里屋。
男子滿是疑惑的接過木刷，學著老板的模樣對著鐵架上的魚胡亂比劃了幾下，扯著他那慣用的慵懶嗓音道，“你就是這般保護主人的？”
小雪聽到自己被指名，肩膀微抖，“是主人請我吃肉…”
“哦？’男子饒有興致的反問道，“她何時這般大方？”
話音剛落，身旁的紅衣少女突然扭過頭喃道，“誰，誰說我不大方了？！”舉起酒杯，又是一杯酒下肚。“賺錢不就是為花的，嗝！”
這丫頭都神志不清了還在喝。
凌若雙頰通紅，配著她那身榴紅色衣裙，比往日更是嬌俏可人。
男子拿走她手中酒杯，用手捏住下巴左右搖晃，“翅膀硬了，偷偷喝酒了。”
少女打掉他的手，拄著腦袋回道，“別晃，暈。”
知道暈還喝。
也不知他不在的這幾個月里，丫頭過的怎么樣。男子俯下身，將凌若的手搭在他的脖頸后一把托起抱在懷中。
臨走前，不忘到柜臺付了銀錢。
從來都是蹭吃凌若，難得今日他主動“請客”，丫頭卻熟睡的像只小豬。
“客棧？”
小雪怯生生的跟在后面，瘋狂點頭。
它還在回味烤活鰻魚，盤中還剩下那么許多，真是可惜。
一路走到客棧前，男子停下腳步，輕輕側首對著小雪道，“我不便出現，由你將她送回去。”
“是。”
“阿一”的身形太過瘦小，小雪費上不少工夫才從男子手中接過主人。
正欲抱著主人回客棧時，男子又是一言，“今晚之事，保密。”
說罷，身后突起一陣微風，方才那道黑色身形已然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