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一直往前走,道路漸寬,街道兩旁盡是高墻大院,富貴有余卻不大氣,欲要招搖又怕太過引人注目。怎么看都帶些不協調之感。
一路走來尋了不少本地人打聽,提及成衣鋪路人盡是一副不可言說的神情另吳啟心覺不快。終歸得知全城最有名的成衣鋪在秀安街。
吳啟環視一周,秀安街確是這里,只是滿目紅墻青瓦,成衣鋪怎么會設在盡是宅子的地界呢?吳啟本家從商多年,亦是第一次碰到將商鋪設在僻靜且地價高昂之地,此等門路著實讓人摸不到頭腦,這位掌柜不是鬼才就是拿錢亂造的蠢才。
秀安街,全城地價最為昂貴的街道,凡能在此買地購宅皆是當地權貴。以吳家財力和在當地的影響,購置一處土地絕非難事,只不過不愿跟風罷了。
秀安居宅絕非本家,而是他們購置的分宅。達官顯貴房產眾多,名下若是沒幾個府邸院落,都不好意思說他們是有錢人。而這秀安街無非是他們用來安置鶯鶯燕燕的溫柔鄉。
并非任何人都表里如一,許多名門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所謂“德高望重”,最喜滿口仁義道德之人最易有兩副面孔。為保永世富貴,兒女皆是工具。這些人對嫁娶之事計較的很,門當戶對,可。旗鼓相當,可。強強聯合,可。真心相愛,絕對不可。在他們眼中,世間所有皆可交易,最不值錢的便是情感。即便是親生兒女,也不過是彼此籌碼。若是條件合適便早早就定下娃娃親。等孩子到了嫁娶年齡,再由父母一手操辦。
犧牲子女幸福換取一世榮華,吳啟以此不齒,更是與父親鬧得不可開交。
只是,被禁錮已久的人便不再有靈魂。世事如此,看多便已麻木。
并非無人反抗,不乏有些不愿任由父母安排婚事的少爺小姐們反抗,可惜雷聲大雨點小。父輩祖輩何許人也,吃的鹽比他們走的路更多。況且子女心中那點小心思,他們又如何不知,畢竟也是這條路走過來的。
姜還是老的辣,這話一點沒錯。帝王之家是千秋霸業世代相傳,放到他們這成了控制子女的方法祖輩相傳。禁足,斷掉月例。熟悉的配方,相同的套路。想逃婚,想離家出走?直接按住命門,小崽子們全都消停。
斗智斗勇,他們還太年輕。
可誰也沒想到當年的吳啟卻是個抗爭到底的叛逆少爺,要離家出走便走個徹底。
此事在當時傳的沸沸揚揚,吳家老爺子氣的一病不起。幾經添油加醋被寫入話本流傳坊間,諸如“吳家大少爺為追尋真愛不惜與父親反目,寧可放棄繼承家產也要守護終生幸福”,在市面上頗受歡迎,一度榮登當地最受年輕人喜愛的故事榜首。
當然,作為話本主人公的吳啟離家多年,并不知曉他已然成為本城最受歡迎話本角色。真是為沉迷故事的公子哥小姐們惋惜,如此這般就與故事正主擦身而過。
向前又是走了片刻,終于看到一處門面——“云海樓”,想必這里就是最有名的成衣鋪了,當真隱于云海之間讓人好找。瞧著倒是秀雅,只是成衣鋪以樓為稱甚是罕見。
吳啟拉著小玉進去。店里鋪滿各色華麗布匹,四周墻面掛著樣式繁多的成衣。成衣選用上乘面料,手感絲滑,還泛著光澤,紋飾手藝精湛,一看便知價格不菲。也不怪這店能開在這種地界。
見有客人來,掌柜停下手中的筆,對著這二位細細打量。陌生面孔應不是本地人,裝扮樸素亦不是富賈之家。并非掌柜自傲,來他店中非富即貴,這二人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會來這里的客人。
吳啟察覺上下打量的目光,未有退避之色。本家從商多年,這種小生意人想的什么,他一清二楚。即便這十幾年在外,從小錦衣玉食養出的貴氣斷然不能被外人小瞧了去。況且今日之行乃是為小玉挑選衣裳,其他的事他懶得理。
這掌柜多年混跡生意場,察言觀色最是擅長。況且常年與美艷貴婦打交道,更是知道怎么哄人開心。來者即是客,好生招待絕對錯不了。
掌柜對著二人眉開眼笑,問道“不知客官您是選布還是裁衣?”
“裁衣。”吳啟這些年在外生活,練就不少本領,這些在府中從不曾習得。可是對一個大男人而言,裁衣一事他的確搞不定。
“不知客官想要怎樣的衣裳,我店上有一些款式供您挑選,若是不滿意也可以按照您的需求專門定做。”
“定做?”吳啟掃了一圈墻上的成衣,美則美矣,卻都不適合小玉。
“是是是,面料、紋飾、風格全由您來選擇。材料不必擔心,只要您定金到位,但凡您提到的,小店絕對能做到。這一點毋庸置疑!”掌柜輕拍胸脯打起包票。敢來他這定做的都不是簡單人物,至少不差錢,此等肥羊必須不能放過!
許是吳啟這么些年都沒再碰過老本行,在水禾村又做了許久的大夫,一身儒雅書卷氣。
掌柜混跡生意場多年,向來看人下菜碟。按理說越是想做成一門買賣,就越得沉住氣,不能把真實想法表現在臉上。諸如平日來店中購置衣物的“姐姐”,與她們打交道甚是勞心。面上穿金戴銀步履生風,預付定金更是豪爽直快,好似那錢都是大風刮來的花起來絲毫不心疼。可是等到最后提成衣結余款時又換了副面孔,撒嬌耍賴巧舌如簧,黑臉白臉輪流唱,只要能找到理由壓價。
掌柜怎可容許虧本生意,她們那些套路早已被摸得一清二楚。于是,從一開始便將價格抬高,待她們變著花樣壓價時再裝作無可奈何的妥協。為達目的,“姐姐”不惜犧牲色相,這對掌柜來說不僅沒虧本,還沒少揩油,他自是樂得其中。
今日這位客人一看便知是個不懂行的,也省的他多做算計。于是從聽到要定做開始,掌柜就沒再掩飾過內心的貪婪和喜悅。不巧的是,他這次看走眼,這位客人非常懂行,將一切看在眼中,只是——仍舊懶得搭理。
眼前這位掌柜一臉諂媚,讓人看著生厭,真是糟蹋了原本俊秀的五官。吳啟不露聲色,想著日后也不會再來這里,不用在意這些細節。
不出水禾村都不知道布匹花樣竟如此繁多,小玉在一片琳瑯中挑花了眼。從前在村中玩鬧,從未注意過穿著,家家戶戶都是粗布麻衣,穿著舒服勞動起來也很方便。再說,小玉平日頑皮的如小男孩,沒事就跑去村頭跟他們玩鬧,從不擔心衣服臟了破了。然而,進城后她發現一切都和家中太不相同,小小的眼睛里裝滿了未知又神奇的新世界。
“唷,云小哥,今兒個店里人不少啊。”聞聲,走進來一位婀娜美艷少婦,聽著對掌柜稱呼這般親昵,應該是這家店常客。
“諾雨姐姐。”掌柜的打了聲招呼,立刻伸手作揖,順手向她介紹道,“這二位是我們店的貴客,正在挑選定做的款式。”
“哦?”聽到定做二字,少婦不禁上下打量起來。
要說有錢吧,住在這條街的誰沒個錢。不過定做衣服并非隨心所欲,還得看家中老爺愿意在她們身上花多少錢。
有些個剛入門的小丫頭片子每天盡想著爭芳斗艷,讓老爺更寵愛自己一點,為此沒少攀比作妖,惹出不少亂子。最后呢?遭自家老爺嫌棄,被丟出院子。
稍微有點眼力見兒的人啊,斷然不會這般折騰。永遠有人比你美,比你年輕。再美的容顏也抵不過年歲磋磨。向她們這些做寵妾的,腦袋要靈光些,與其想著怎么留住人,不如想著怎樣藏住錢。
滿腦子光想著每天怎么穿才美,前幾天還有些新鮮,日子久了也就沒趣了。與其想著怎么留住老爺子的心,不如想著怎么藏些錢。驍將漸衰,美人易老。到時再留著一堆衣裳又有什么用。
云海樓掌柜就是瞅準秀安街盡是寵妾,而專門在此處開店專做女裝,倒是有些頭腦。成衣高出市面水準,設計也是別出心裁,穿在身上確與尋常貨色不同。不少寵妾在這置辦行頭,還真討到老爺歡心。一嘗到甜頭,來的便也勤了,此后云海樓名聲也打了出去。
不少正室夫人不甘老爺終日流連妾室住所,卻又不愿和她們一樣出入云海樓,顯得自己善妒又膚淺,便托信得過的丫鬟打探。掌柜的看破不說破,跟各路女人關系匪淺,有時出謀劃策為她們設計些別具一格的成衣。對他而言,只要是賺錢的生意,管她是正室還是寵妾呢。最好能爭個你死我活,天天來她這買才好。
所以看到店里還有除掌柜之外的男人,當真新鮮。
“看這位先生應該是第一次來云海樓,可知這里只賣女服?”諾雨徑直向吳啟走去,這副陌生面孔生的俊俏,正好讓她欣賞一下。
“多謝小娘子提醒,此番并非為自己購置衣裳。”吳啟略退幾步,和諾雨拉開一段距離,又將手指向正選布匹的小玉,“是為她。”
“哦?”諾雨目光轉向旁邊的小姑娘,“先生的女兒真是可愛,不過這里的風格可不太適合小妹妹哦。”
掌柜的一聽,心里急了。諾雨是店中常客,跟他也算頗具交情,可是在眼前搞黃生意趕走貴客,著實過分。“諾雨姐姐這么說可就不對了,我云海樓別的不敢說,做衣裳可是祖傳下來的技藝,想要什么風格都是能做出來的。”
“云小哥你別急嘛,我又不是破壞你的生意,而是看先生不懂,小妹妹又不會選,不若‘小娘子’我來幫她挑選一番?”諾雨將“小娘子”三個字說的意味深長。吳啟不明白,掌柜的卻很了解這言外之意——諾雨這是瞧上這位貴客了。
“那便多謝一番美意。”吳啟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