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唐子風與韓偉昌判斷的那樣,何繼安并沒有簡單地根據自己與韓偉昌吃一頓飯得到的信息就斷定臨機的產品有競爭力或者沒有競爭力。他悄悄來到臨河,約見了幾位自己過去認識的臨機集團的工程師,向他們打聽臨機開發多工位機床的事情。
多工位機床是臨機過去一年中最重要的研發項目,但也并非所有的工程師都參與了這個項目。有些工程師雖然參與了這個項目,但只是負責其中某一個技術細節,對于集團最終掌握了什么樣的技術,了解也不深。
搞技術的人,多少都有點互相看不起。搞結構的,覺得搞材料的人太爛,拿不出符合自己要求的材料;搞材料的,說搞工藝的人無能,實現不了自己的設計;至于說搞工藝的,當然就是抱怨搞結構的人沒實踐經驗,設計出這么奇葩的東西,不是存心和工藝工程師為難嗎?
唐子風是個慣長于搞陰謀詭計的人,早在一年前就暗地里安排人在集團里傳播各種假消息,說多工位機床這東西就是一個領導項目,華而不實,又說材料不過關,設計全是紕漏,機床只有外面的殼子是臨機造的,里面的東西都是進口的…
唐子風這樣做的目的很多,總體來說就是一句話:悶聲發大財。
說自己技術差,受制于人,未來要向經委、國資委、科委之類的單位伸手要錢就有理由了。說自己水平低,能夠迷惑國外同行,避免他們向自己封鎖技術,或者采取降價手段把自己的產品扼殺于搖籃之中。詆毀各項技術,還能夠激發技術人員的上進心,讓他們把工作做得精益求精。
如此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唐子風為什么不做呢?
何繼安在臨河聽到的消息,就是如此。每一位被他請出來吃飯的同行,都聲稱自己搞的那部分研發已經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但同時又聲稱別人搞的都是垃圾,集團所表彰的那些先進,其實都是唐子風、秦仲年等人的三姑四舅,所有的成績都是吹出來的。
技術人員吐槽,當然不會局限于說什么“鄰居家的二小子他岳父”之類的梗,而是會有理有據地進行證明,何繼安多少能夠聽懂一些技術細節,對于這些熟人曝的料,自然也就會多相信幾分。
當然,這也是因為何繼安有些先入為主,他從韓偉昌的表現中推測臨機的技術不實,同時在心里也盼望臨機的技術的確是假的,所以一聽這些人提供的證據,他就信了。
如果他的頭腦能夠清醒一點,其實是能夠分辨出來的,這些人舉的例子,都是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比如說,一個熱處理工藝搞了三個月都沒有搞出來,這聽起來是一個大問題,但認真想想,這也算不了啥呀,有些工藝研究本身就是挺難的,耗上幾個月并不奇怪。
這就像有些讀者指責寫手:你一天才更1萬字,好意思說自己是大神嗎?你看那誰誰誰,人家日更5萬…
“我的判斷是,臨機目的已經研發出了多工位機床的技術,但技術還很不成熟。如果浦汽接受了他們的產品,就會讓他們獲得一個實踐的機會,從而能夠在應用過程中完善技術。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堅決不能讓臨機獲得這個機會。”
在向公司總經理岡田清三匯報的時候,何繼安這樣說道。
“何君,你覺得我們該怎么做呢?”岡田清三問道。
“目前浦汽有些舉棋不定,他們是傾向于使用染野的產品的,主要的障礙就是價格問題。我了解過,浦汽這一次的投資資金有些緊張,我們的報價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范圍,所以雙方的談判一直處于僵持之中。
“現在多了臨機這樣一個變數,如果我們堅持原來的價格不變,而浦汽方面又無法克服資金方面的障礙,則他們會有一定的可能轉向臨機。”何繼安說。
“也就是說,你認為我們必須要降價。”
“我認為有這個必要。”
“但過去你說過即使我們不降價,浦汽最終也會選擇我們。”
“那是過去的情況。過去浦汽沒有其他選擇,和海姆薩特相比,我們的價格是非常低廉的,他們只能接受我們。但現在,有了臨機這樣一個機會,他們就可以和我們討價還價了。”
“可是,你又說臨機的技術并不成熟。”
“是的,據我分析,臨機的技術的確是不成熟的,和我們的技術相比,有很大的差距。”
“你認為浦汽會因為價格的原因,而選擇技術不成熟的設備嗎?”
“這一點…我不確信。”
何繼安的確是有些吃不準。如果他得到的信息是臨機擁有較為成熟的技術,他會很堅定地建議染野降價,消除臨機所擁有的價格優勢,再用自己的技術優勢來贏得訂單。
但現在,他相信臨機的技術是不夠成熟的,甚至于韓偉昌也對自己的技術缺乏信心,在這種情況下,染野即使不降價,也有可能贏得訂單,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說服岡田清三必須降價呢?
韓偉昌讓人傳播的謠言,何繼安已經聽說了。染野銷售部的副部長一直覬覦何繼安的位置,平日里無風都能掀起三尺浪,聽到這種傳言之后,豈有不到岡田清三面前去歪嘴的道理。
岡田清三不是會輕信謠言的人,但謠言這種東西的可惡之處,就在于你明明不相信,還是多少會受到一些暗示。如果何繼安能夠拿出強有力的證據,說明降價的必要性,岡田清三倒也會采納,現在何繼安說出來的理由明顯是帶著許多自由心證的,再結合有關浦汽給回扣的傳言,岡田清三就不能不斟酌一二了。
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岡田清三和何繼安都知道的,那就是染野的日本總部給中國公司提出了業績要求。如果浦汽的這個項目因為降價而減少了利潤,那么中國公司就很難完成總部的要求了,而這又是涉及到岡田清三位置的事情。
分公司的產品降價是需要向總部請示的,要請示就需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果理由不充分,總部非但不會同意分公司的要求,還會給分公司記一筆黑賬,影響到對分公司的業績評價。
相比之下,不降價的選擇就輕松得多。反正是已經確定好的價格,自己不橫生枝節,總部也不會關心。至于因此而丟掉了一個訂單,總部也不會知道,畢竟銷售這種事情是有很多偶然性的,一個訂單沒拿下來能算什么事呢?
再說了,萬一照著原價就拿下來了呢?
這種想法,很日本。
“要不,我再探探浦汽那邊的口風吧。”
何繼安屈服了,身處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日企文化氛圍,不多事才是正道。盡管他愛染野,他怕染野完了,但染野愛他嗎?
“何君,不要總是想用價格戰來戰勝對手,這是你們中國人的習慣。我們日本企業都是靠實力來說話的。正是因為信仰實力說話的原則,我們日本才能成為世界上技術水平最高的國家。”岡田清三傲慢地向何繼安說。
我信了你的大頭鬼!
何繼安在心里罵道。
日本當年是如何起家的,何繼安可是很清楚的。日本汽車剛剛打入美國市場的時候,就是以廉價作為賣點。美國人并不是因為喜歡鐵皮薄得像易拉罐一般的汽車而選擇了日本貨,實在是因為日本車的價格低到讓人覺得無所謂,這才贏得了市場。
至于說什么世界上技術水平最高的國家,有種你跟你的美國爸爸說說,看他會不會抽你的耳光。還有,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瑞典、瑞士,你把這些歐洲老牌工業國家擱哪去了?人家的技術底蘊之深厚,是你個小日本國能比的嗎?
這種話,何繼安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哪敢當著岡田清三的面說出來。他點頭如雞啄米一般,答應道:
“總經理說得很對,我的確是要改變一下老觀念,多考慮考慮用實力說話。不過,有些中國企業還是挺在乎價格的,有時候我們也要遷就一下他們的想法。浦汽這邊,我會保持接觸,隨時了解他們的想法。”
“這是你們銷售部該考慮的事情。”岡田清三說,“浦汽這個項目,對于我們染野中國來說,至關重要,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拿下這個訂單,否則我們今年的業績就無法保證了。”
“呃…,好吧,我會盡力的!”
何繼安欲哭無淚,一方面不答應降價,一方面又說無論如何也要拿下訂單,真以為劉智峰是我的親兒子啊?啊不,真以為我是劉智峰的親兒子啊?
可是,他也知道這是岡田清三的習慣,那就是成績歸我,背鍋你來,這些年里他替岡田清三背的鍋夠煮一只鯤了…
“拜托了,何君!”岡田清三象征性地向何繼安點了點頭,示意對方可以滾蛋了。
“應該的,應該的。”
何繼安點著頭,圓潤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