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很優秀…”
明理工的校辦小會議室,歐陽康坐在一干官員的對面,述說著自己的心路歷程。
頭天晚上,宋秀杰得到唐子風報告的情況,馬上聯系了科技部辦公廳,讓辦公廳立即與幾家大報聯系,務必要搶在這幾大報發刊之前,把丹銳03型機床通過鑒定的新聞攔下來。
那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幾大報都已經做好了清樣,幾審幾校都已完成,正準備上機印刷。接到科技部辦公廳打來的電話,值班總編趕緊安排撤稿改版,這一通折騰也不必細說了。
天一亮,宋秀杰就直接找到明溪省科技廳,讓科技廳派人趕往理工大學,封鎖了歐陽康的實驗室。明理工校長安向平聞訊趕來,聽宋秀杰如此這般地一說,當即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馬上讓人去找歐陽康,讓他來說個明白。
歐陽康來到校辦小會議室時,看到會議室里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分別是宋秀杰、袁亮、安向平、唐子風、康治超等。大家都坐在會議桌對著門的那一面,留出靠門的這面給歐陽康。
在歐陽康面前的桌面上,擺著兩枚芯片,一枚是刻著“明芯”二字的,另一枚則是萊頓公司的原版。歐陽康進門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容,一見這兩枚芯片,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他在眾人對面坐下來,不提芯片的事情,卻先說起了往事:
“我中考的時候是全市第一名,高考也是全市第一名,以第一志愿錄取到浦江交通大學。我家是住在單位機關院子里的,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家那個院子都沸騰了,所有的人見了我父母都是一臉嫉妒,那個場景,我現在還歷歷在目。”
“歐陽老師,你還是說說眼前這件事吧。”安向平出聲提醒了。
“讓他說吧。”宋秀杰卻是阻止住了安向平,然后對歐陽康說:“你繼續…”
歐陽康點點頭,接著說道:
“我當時也是得意極了,那些天,我看一切都是明亮的,花特別香,樹也特別綠,那種感覺,用一句唐詩來說,就是春風得意馬蹄輕。
“可是,這種感覺在我到學校報道的那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一天,我拎著行李走進浦交大的校園,看到那轟轟烈烈的迎新場面,很多新生來來往往,像是沒頭蒼蠅一樣。我突然有了一個很荒謬的感覺,原來我并不是什么天之驕子,這校園里滿坑滿谷,都是像我一樣的天才。”
“這…”
眾人都愕然了,這特么是什么神邏輯,合著你入校之前以為全中國只有你一個人優秀是不是?說到底,這就是讀中學的時候讓老師給寵壞了,總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可事實上,一個全市第一算個屁啊,全中國有300多個市好不好,更何況,啥時候說高考成績就代表一切了?
歐陽康似乎是看出了大家的不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說道:
“我知道我這種想法很荒唐,但我無法說服自己承認我并不是最優秀的。大學四年,我學習很用功,而且還積極地參加學校里的各種社團活動,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可交大畢竟就是交大,人才太多了。
“我覺得我已經付出了十二倍的努力,可成績依然不及班上的幾個尖子。他們學習很輕松,考試能拿最高分,平時還有時間做科研,在大學畢業前就已經發表了學術論文。
“大三的時候,我開始考托福,后來申了麻省的全額獎學金,而那幾個成績比我好的同學,因為家境的問題,都沒有申請出國,而是留在本校讀研,這讓我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
“我到麻省去的時候就想過,我一定要學一身本事,未來回國,做出一些響當當的成績,成為全中國最年輕的教授,最年輕的院士。唯有如此,才對得起我的才華,才能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
“光是一個麻省博士,在國內也沒多稀罕吧?光是咱們學校,這些年引進的國際名校博士和博士后就有30多位了。”安向平插話道。
在此前,安向平一向是以歐陽康為學校的驕傲,到了這會,他才驀然發現,學校里像歐陽康一樣的海歸博士并不少,他為什么眼里只有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家伙呢?
“安校長說得對。”歐陽康說,“我在麻省的時候,也遇到了不少國內去的留學生,他們做得非常優秀,很多人都在頂尖的學術期刊上發表過文章。而我,每次投往這些期刊的文章都得不到采用,幾年下來,只發了幾篇很普通的刊物。這讓我意識到,我可能真的沒希望了,我或許真的不是那種特別優秀的人。”
“別說這個了。你被萊頓公司高薪聘用的情況,是怎么回事?”袁亮問道。
“是我編造的。”歐陽康說,“我的確是在萊頓公司工作過一年,但只是很初級的職位。咱們省里到美國去引進人才的時候,我在簡歷上說自己在萊頓公司是高級職位,其實是玩了一個障眼法,我也沒想到省里沒有看出來。”
“你這就是赤裸裸的欺騙啊!”袁亮急眼了。
那一次明溪省去美國引進人才,袁亮也是人才引進組的成員之一,歐陽康的簡歷就是他審的。歐陽康自稱自己在萊頓公司處于核心位置,袁亮如獲至寶,哪顧得上去檢驗這話的真偽。美國那些公司里職位,袁亮也弄不清楚,真有人在簡歷里說自己是公司的首席安全官,袁亮哪能猜出他其實只是一個保安。
現在歐陽康吹的牛皮破了,省里的領導會不會追究自己引進人才失誤的責任呢?
“這么說,你從申請高硬曲面切削課題的時候,就存著弄虛作假的心態了?”宋秀杰問道。
“不是的!”歐陽康說,“宋司長,請你相信我,我去申請這個課題的時候,是帶著破釜沉舟,一定要把課題搞出來的心理準備的。”
“那為什么最后會成這個樣子呢?”宋秀杰問。
“眼高手低吧。”歐陽康垂下頭,說:“我原來覺得,我在萊頓公司工作了一年,接觸了一些邊緣的算法,如果努努力,沒準能夠在這些邊緣算法的基礎上,搞出一套與萊頓公司核心技術完全不同的新算法。
“當時我把這個想法向安校長說了,安校長又向袁廳長做了匯報,袁廳長說,我是明溪省重點引進的人才,必須要出一些重大成果,才能證明省里的引進人才政策有正確的、有效的。就這樣,盡管當時的條件還有些不成熟,我還是向科技部提出了申請。”
“你的意思是說,你造假是我和安校長唆使的?”袁亮的眼睛瞪了起來,歐陽康這話,太容易讓人產生聯想了。
歐陽康笑笑,沒有回答袁亮的話,而是繼續說道:“申請的時候,我低估了這個項目的難度。開始研究之后,我才發現,憑著我個人的力量,再加上這么一個草臺班子的團隊,別說三年時間,就是十年時間,我也無法完成這個課題。
“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無路可退了。科技部的經費已經撥付下來,立項的消息也已經在省內各家媒體播發了。每次學校有什么領導來視察工作,我這個課題都是學校拿出來重點介紹的。如果這個時候我說無法完成這個項目,我個人丟臉也就罷了,學校也要蒙受羞辱。”
安向平冷笑道:“恐怕你心里想的是相反,學校蒙受羞辱也就罷了,你個人丟臉可不行。”
“反正是差不多的意思吧。”歐陽康也不反駁,“我的親戚朋友,還有我父母的那些同事,都知道我是明溪省重點引進的人才,正在承擔國家重點課題,你們說,在這個時候,我能掉鏈子嗎?”
“那個徐洪忠是怎么回事?”宋秀杰問。
“他是我老鄉。我原來也不認識他,是實驗室裝修的時候,請他過來幫忙,偶然說起來,我才知道。我托在美國在朋友幫我買了萊頓的芯片帶回來,要找人把上面的標打磨掉,再刻上‘明芯’兩個字。這種活我自己干不了,也不能委托正式的企業去做。徐洪忠說他能做這種活,我就把這事交給他了。”
“你就不擔心他把事情說出去?”
“我給他結算裝修費的時候,多算了10萬元。”
在場的眾人都聽明白了,安向平和袁亮原先還存著一些僥幸心理,希望宋秀杰提供的消息有誤。現在聽歐陽康自己說出來,他們倆也死心了。
“你真讓我失望!”安向平看著歐陽康,恨恨地說道。
“其實,你完全沒必要這樣做的。”袁亮說,“你是麻省的博士,無論是留在美國,還是回中國來,都可以過得很好。踏踏實實做幾年科研,你該評教授,不還是能評上嗎?何必要搞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呢?”
歐陽康慘然一笑,說道:“我只是不想過平淡的人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