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干就換人吧,強擰的瓜不甜嘛。”
聽到被派往滕機協調代工生產的臨一機生產處長古增超的匯報,周衡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笑呵呵地說道。周衡在臨一機當廠長的時候,古增超就是生產處長,算是周衡的老部下了,所以周衡對他說話是可以很隨便的。
“可是,周廠長,此風不可長啊!”古增超苦著臉提醒道。
周衡反問道:“此風為什么不可長?”
古增超一愕:“如果大家都學這個高樹椿,那咱們的任務不就完不成了嗎?”
周衡笑著說:“你怎么會覺得大家都會學這個高樹椿呢?”
古增超說:“我只是擔心會有這種可能性。高樹椿的行為,明顯是違反規定的,如果不對他進行嚴肅處理,以后大家都會學樣,咱們的生產就沒法維持下去了。周廠長,我聽說滕機很多工人都支持高樹椿,說他是條漢子,還說要和他一樣,抵制臨一機的生產。滕機這邊對于這種情況,難道就打算坐視不管嗎?”
周衡冷笑道:“正因為有很多工人都支持高樹椿,所以我們現在才不合適對他進行嚴肅處理。小古,你知道唐廠長為什么不急于兼并滕機,而是采取了現在這種辦法?”
古增超點點頭,說:“唐廠長跟我們說過,這叫溫水青蛙戰術,怕一下子把滕機兼并過去,滕機的工人接受不了。”
周衡說:“就是這個意思。滕機是一家老企業,歷史比臨一機還長,而且過去在部里的地位也比臨一機還要高。廠里的工人都有一些傲氣,覺得自己的廠子被臨一機兼并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倉促地推進臨一機對滕機的兼并,必然產生出文化上的沖突,到時候真的鬧出滕機職工集體抵制的事情就麻煩了。
“所以,小唐和我商量,先用這樣的辦法,吸收一部分滕機的職工幫臨一機工作,拿臨一機的工資,但同時要服從臨一機的管理。如果這些人不愿意接受臨一機的規章制度約束,那咱們也不強求,由著他們自己去。等到月底發工資的時候,大家就會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我明白了!”古增超笑了起來。
周衡這話說得也太直白了,不過古增超喜歡。這些天,古增超在滕機也打聽過,知道滕機職工的月工資才300多元,而臨一機的職工工資已經超過1000元了。這些被安排為臨一機生產的滕機職工,干滿一個月就可以按臨一機的工資標準拿錢,相當于滕機工資的3倍,但凡腦子沒進水的人,也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高樹椿扔掉的那個齒輪毛坯,暫時不要計較,以免激化矛盾。未來如果高樹椿改變主意了,想接受臨一機的工作,那就要先賠償這個毛坯的材料費,然后才能上崗。”周衡又交代道。
“明白。”古增超答應得很爽快。
一個齒輪的材料費也就是幾十元錢,正常生產時也會有一定比例的損耗,計較與不計較都是無所謂的。這個時候去讓高樹椿賠償材料款,只會激化矛盾,于事無補。
而如果未來有朝一日高樹椿屈服于臨一機的金錢攻勢,打算低頭了,屆時再向他索賠,就相當于讓他為自己的沖動買單,相信能給他留下一個更深的教訓。周衡的這個安排,可以說是老謀深算了,古增超只能是佩服。
高樹椿當眾折了臨一機調度的面子,大家都等著看本廠以及臨一機會有什么反應。誰曾想,這塊石頭扔到水里去,并沒有驚起任何波瀾。古增超與文建民溝通了一下,文建民便安排了另外一位銑工去接替高樹椿的工作。也不知道文建民事先跟他說了些什么,這位新安排過來的銑工沒有像高樹椿那樣使性子,而是老老實實地照著臨一機的工藝文件操作,沒有再與陳勁松起什么爭執。
“這事就完了?”
家屬院里,幾個大老爺兒們湊在一起,聊起高樹椿這件事,都覺得有些意興索然。大家先前都覺得臨一機那邊應當會有所反應,或者滕機的廠領導應當會下來做做工作。高樹椿已經在私底下放了話,說自己寧可餓死,也不受臨一機的氣,在滕機的地面上,憑什么讓臨一機的人耀武揚威。有不少人也已經準備好了要以某種方式聲援高樹椿,結果卻落了個空。
“估計這些南方佬也覺得自己理虧吧,不敢和老高呲牙。”一位名叫寧大喜的工人猜測道。
“我還就等著他們呲牙呢,到時候,罵不死他們!”另一位名叫林奔的工人說。
“呲牙又能咋的?我還怕了那個小年輕不成?”說這話的正是高樹椿本人,作為事件的當事人,他在這個場合里隱隱有些被當成意見領袖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頗為受用。
“我學銑工的時候,那個調度估計還在穿開襠褲呢,居然還敢教我怎么銑齒輪,反了他了!”高樹椿用高傲的口氣說道。
“沒錯,老高的技術,擱在整個系統內也是排得上號的,只有他教人家的份兒,誰有資格教他啊!”林奔夸張地說道。
“老林,你這是毀我呢!”高樹椿假意地罵道,“我那兩下子,得看跟誰比。擱在咱們滕機,我那兩下子是不夠看的,如果是拿到臨一機的人面前,哼哼,足夠當他們的師傅了。”
“就是!咱們滕機造機床的時候,臨一機還在造鋤頭呢。”
“聽說臨一機這幾年效益好,也就是他們那個廠長有點路子,能夠弄來業務。如果把這些業務交給咱們滕機,干得肯定比他們強。”
“強出百倍也不止了。”
大家越吹越嗨,最后自己也覺得有些離譜了,不禁都尷尬起來。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滕機有技術底子不假,但這些年一是技術逐漸陳舊,二是廠里的規章制度執行不嚴,產品被用戶投訴的事情不斷增加,反而是臨一機的產品口碑越來越好。廠里的銷售員出去跑業務,帶回來的消息讓人頗有些臉上無光,自己再這樣吹,也實在是吹不下去了。
“喵的,主要是銷售部那幫人不爭氣。如果他們爭點氣,咱們廠也不至于落到替臨一機打工的份上。”寧大喜憤憤地說。
“沒辦法啊,有錢的王八大三分。你看,老高不給他們干了,老胡不是巴巴地就貼上去了,人家還真不怕咱們撂挑子。”林奔說。
他說的老胡,正是車間里接替高樹椿去給臨一機干活的那位工人,名叫胡榮根,技術比高樹椿差出一截,唯一的優點就是老實本分,屬于文建民嚇唬一句就夾著尾巴不敢炸刺的那類。
這個話題與高樹椿有關,所以高樹椿也就不便評論了,他說道:“唉,老文也不容易。周衡可是從臨一機過來的,雖然說現在是咱們滕機的廠子,可他的心也是偏著臨一機那邊的。他發了話,老文敢不照辦嗎?”
“那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林奔問。
“不過去怎么辦?他們還想讓老高賠那個毛坯的錢?”寧大喜說。
高樹椿裝出凜然的樣子,說:“我還等著他們讓我賠呢,不就是50塊錢嗎,老子賠得起。”
林奔說:“老高,你當時也是沖動了。其實我看文主任的意思,是想糊弄糊弄,其實那個零件還能用。你把零件往廢料箱里一扔,那可就真的報廢了,如果廠里非要讓你賠,你還真找不著道理來。”
“我就是打算賠的。”高樹椿說,“我用不著他們高抬貴手,既然覺得我干得不對,那就直接報廢唄,別回頭把那個零件裝到機床上,出了問題還說是我的責任。不就是50塊錢一個毛坯嗎,我大不了全家人吃一星期水疙瘩,省下菜錢也會賠給他們。”
“高樹椿,你長能耐了!”
高樹椿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女聲在旁邊響起,嚇得高樹椿打了個哆嗦。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說話的正是他老婆苗彩英。
“你犯什么別扭!”苗彩英來到高樹椿面前,指著他的鼻子斥道:“我剛聽人說,說你在車間里又抖威風了,把文主任都給晾了,還當著文主任的面,砸了個零件毛坯。你發財了是不是?人家爭破頭皮都要去干臨一機的活,你分到手里的活都敢撂挑子,還敢扔零件,我原來怎么沒發現你有這么大的能耐呢!”
“我…,我這,我這當時不是氣不過嗎?”
高樹椿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縮起來,驟間就矮了五公分。別看他平時在別處牛烘烘的,廠里又有幾個人不知道他是個典型的“妻管嚴”呢?
其實,這兩天,高樹椿一直沒敢把車間里的事情告訴老婆,而且還在苦惱于萬一車間要他賠償那個零件毛坯的材料款,他該從哪去弄這筆錢。他目前偷藏起來的私房錢只有30多塊,而這一個零件毛坯,按廠里的價格來計算,起碼也得50多。如果真要賠錢,他就不得不想辦法撒個謊,從苗彩英那里再討20塊錢過來才夠。
沒等他把準備撒的謊編好,苗彩英已經從其他人那里聽說了這件事,正氣呼呼地跑來,準備向高樹椿興師問罪,卻又聽到了高樹椿剛才吹出的牛皮,說什么要全家吃一星期水疙瘩啥的,苗彩英豈有不雷霆震怒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