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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篇37 翻篇收場

  視角放到皇帝劉文濟這邊,當收到完顏石魯的密報時,他的心情自然也是五味雜陳。驚詫震悚之余,胸中還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狀的期待與興奮。

  但最終,就連北巡之初的憤怒都平復了下來,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被這一道奏章壓制住了,重新回到鎮定與理性的狀態。劉文濟也不得不冷靜下來,認真地思考安東國之患,反思自己的決策與舉措有無紕漏之處。

  事已至此!何以至此?

  驀然回首,劉文濟恍然發現,都走到幽州了,他打心里對安東仍沒有一個準確的處置辦法。削弱壓制是必須要做的,但做到哪兒一步,具體又采取何種措施,都不得不讓劉文濟好生思量一番了。

  尤其是后者,難道真要和安東撕破臉皮,打上一仗,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手段,來消除禍患?這當然不是劉文濟想要的,兵者國家大事,豈能擅啟戈矛,何況還是宗藩之間。

  基于此,劉文濟回顧此前的種種作為,就不免懊惱了,他發現自己失之傲慢了,而這一點是他過去幾十年都不曾犯過的毛病。

  安東王年老,劉文濟亦欲欺之年老,然若真將其視作一不堪為事的朽木,就未免太自大了。至少,劉文濟就沒想過,他的施壓行為激起安東劇變之后,將如何應對。

  對劉文濟來說,他絕不后悔對安東采取的排斥與打壓,不能容忍的,只是自己的思慮不周,在綢繆手段上犯的低級錯誤。

  而完顏石魯的奏報,恰恰對劉文濟起到了提醒作用,讓他更加全面審慎地反思與籌謀大事。因此,在抵達幽州行宮后,劉文濟將既定的行程安排全部推翻,朝會取消了,早已等候的南北燕山及遼東三道文武一概不見,劉文濟徑入行宮,將自己關起來獨處,拿著一張東北地圖仔細研究......

  事已至此,如何應對解決,成為了首要之務,劉文濟必須得考慮細致與清楚了。當然,作為帝國的皇帝,劉文濟還不至于被區區安東、被一個老邁的安東王給嚇倒,這點自信與心氣他還是有的。

  不過,作為一個以持重善謀著稱的皇帝,他也必須得考慮更多的可能以及后果。平心而論,中樞與安東之間直接干一場,打他一個昏天黑地、酣暢淋漓,或許是一個“治根”的辦法。

  然而,且不論軍事方面的問題,就政治上帶來的惡劣影響乃至反噬,就不是帝國或者說劉文濟能夠輕松承受的。就安東上下長久自持的一點,安東國乃是世祖欽封,豈敢輕毀。

  安東造反,背棄宗廟朝廷,倒是一個占據大義名分的機會,但這又涉及到另外一個劉文濟比較在意的問題。帝國宗藩朝貢體系,可才穩定沒幾年,中央與諸國之間才開始熟悉新的交流關系,作為劉文濟建隆時代的主要政績之一,他又如何舍得破壞。

  而真到那一步,即便安東被收拾掉了,同室操戈對于皇權的負面影響有多嚴重也是可以想象的,同時不管起因如何、孰是孰非,中央朝廷與各封國也必將進一步離心,劉文濟可不敢承受將世祖、太宗建立并鞏固的帝國封國體系摧毀的罪名......

  在幽州行宮,劉文濟想了足足一夜,想得很多、很雜、很遠,一直到翌日,在隨駕及地方大臣們猶疑不定之際,開始正常接見理事了。

  在關于安東國的事務上,劉文濟一共接見了四個人。其一是遼東布政使曾會,親自聽取他關于遼東安東之間方方面面的細情,對于這個并不算是心腹股肱卻默默為朝廷整治著遼東的老臣,劉文濟給予了尊重,匯報聽得也格外認真;

  其二乃是兵部尚書張儉,以其素有識略,當然,言談之間頗多隱晦之處,不過以張儉的聰敏也領會到了皇帝的意思。對此,張儉的態度也很明確,安東五十載開拓之成果得來不易,還需珍惜,中樞與安東之間的矛盾,還當依條制應時順勢而為,如非勢不可挽,最好不要落于兵爭;

  其三乃是隨駕之少府蕭恭,這可是他最親信的心腹謀臣了,對蕭恭他則沒有什么保留的,直接將所有情況說明,問其意見。在這方面,蕭恭與張儉實則持相似的看法,都從大局大義著想,也都切中劉文濟在意的政治影響。

  不過,蕭恭也認為,還需看安東那邊進一步的動向,一旦真有背離反叛朝廷的實際行動,則當毫不猶豫、毫無留情,以雷霆之勢破滅之。在此之前,朝廷這邊必須要做好相應的準備,尤其是遼東道那邊。

  其四就是時任龍棲軍都指揮使的蕭惠了,從大內副都到龍棲主將,可見劉文濟對蕭惠的信任與看重,幾乎打算培養成為自己在軍中的一桿旗幟。要知道,龍棲軍可是世祖皇帝當年發家的軍隊,其“天下第一軍”的地位,至今猶未動搖。

  對蕭惠,劉文濟就單純問軍事問題了,而蕭惠的回答很肯定,倘若安東以一隅之地抗天下,朝廷只需穩扎穩打,持正道,以國力實力取勝,安東只有覆亡一途。

  但同時,蕭惠也理性地提出,以安東之地利、人和,朝廷平之,需以二十萬兵,費時一年以上,方可卒除,如無此準備,不可妄動兵戈。

  需要提一句的是,在此次北巡隨駕臣僚中,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樞密副使曹瑋,在楊延朗年邁的情況下,樞密院的日常事務工作實則已經轉移到曹瑋手上了。

  然而,涉及到安東國如此重大的事情,劉文濟卻沒有第一時間與其商量,可想而知,在安東的問題上,他的準備多么的不充分,尤其在面對著一個越來越復雜且棘手局面的情況下。

  不過,劉文濟畢竟不孤單,有那一干文武的出謀劃策,在應對安東局勢之時,也能多些從容,至少收了傲慢狂妄之心,能夠少犯些錯誤。

  在抵達幽州的第三日,劉文濟再度下詔,以遼東蠻亂之由,讓遼東諸軍戒嚴,封關鎖道,以御寇亂,與此同時,又讓蕭惠率領龍棲軍一萬三千余眾,全軍開拔東進,前往遼陽。

  在皇帝的親力親為下,幽州行宮逐漸“行營化”,劉文濟甚至以隨駕大臣與燕遼三道高層為基礎,組建了一個專事東北諸邊事務的決策機構,這也可以看作是三道進行軍事動員的前兆。

  從本心而言,劉文濟并不想與安東撕破臉皮,但劉文淵若不知好歹,繼續以那種粗暴、猖狂的姿態對待朝廷,甚至發起軍事對抗,那他也絕不會容忍。

  一切,還得看劉文淵最終的選擇,是否會懸崖勒馬。但在此之前,朝廷這邊該有的準備,一點都不能少,并且要加速籌備,也是為此前的自大填坑......

  就在第五日,又一道安東王劉文淵的奏章抵達幽州了,而這一回,就要“正常”多了,遣詞造句、語氣態度,都有一個藩屬的恭順與尊敬,劉文淵那頭老虎終于把他所有的猖狂與獠牙都收了起來。

  但是,在那道奏章中,劉文濟卻感受到了一股滔天的殺氣,鐵馬金戈的意味躍然紙上。劉文淵同樣向皇帝請奏,言完顏女真居心叵測、潛蓄異志、背反朝廷、殺掠百姓,今已遣兵圍剿,希望朝廷能嚴控遼東北境,配合平叛,勿使叛軍漏網。

  以安東王廷對國家的管控,如完顏石魯者,縱然懂得忍耐,但其心也未必一無所覺。當那異心化作異動時,來自安東的雷霆制裁手段也緊隨其后,為君王者,最恨的就是欺騙與背叛,而完顏石魯兩條都犯在了劉文淵那邊。

  而以劉文淵之驕傲,又如何能夠容忍,被朝廷針對、打壓也就罷了,你一個小小的完顏部,竟也狗膽包天,意圖在朝廷與安東之間挑釁取利,真當老夫好欺?

  在劉文淵奏章呈抵幽州之際,安東王劉文淵已然重新披掛上陣,親率三萬大軍,直撲完顏部的老巢:完顏城,并且迅速完成對周邊完顏部屬的肅清,圍城待機。

  而一直心懷忐忑的完顏石魯,立馬坐蠟了,期待的朝廷回應沒來,反引來了安東王大軍。而不管如何,到了這個地步,完顏石魯也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一方面再遣使者在圍城之前往幽州訴苦求援、狀告安東,一方面急令由其叔謝里忽率領的在黃龍府打草谷的部族精銳回師救援,同時,組織完顏城的部卒死守頑抗。

  再說皇帝劉文濟對完顏部的印象,多少也帶著一絲蔑視,哂其不自量力。以劉文濟的精明,縱然無法看全完顏石魯的機心,但總能窺得一鱗半爪。也正因如此,當把劉文淵與完顏石魯的奏報擺在御案上對比時,劉文濟生出了些看戲的心情,一時間并沒有更多動作。

  就這樣,建隆六年深秋的東北,發生了一場三十年來最大規模的戰爭,被安東國視為清理門戶,被朝廷認定為安東內亂。

  持續的時間并不短,從六年八月,一直打到七年三月,以完顏城告破、完顏石魯授首告終。對安東而言,這是一場劇變,誰也想象不到,一座小小的完顏城,區區一個完顏部,竟然讓劉文淵前后十萬軍民頓足城下。

  并且,由完顏部之亂,逐漸釀成波及整個鴨子河流域的蠻部叛亂。前者,以完顏石魯率眾負隅頑抗,死守不降,當然,完顏石魯本人的威望與指揮有不小作用,但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安東那漫長寒冷氣候的掩護。

  至于后者,則源于完顏謝里忽統帥的那支完顏部骨干部卒,雖然在回師完顏城途中,被安東軍打了個援,但借著騎兵優勢,遁入山林,其后便率領余部與安東官軍打起了游擊,侵擾安東州縣的同時,也不斷挑撥其余女真部族反抗,以分擔完顏部壓力。

  還真讓完顏謝里忽搞出了成效,劉文淵統治下的安東,諸多蠻部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氣了,當完顏城久攻不克之時,那股怨氣也被引導著釋放出來了......

  這是安東國自建立以來,所面臨最大的混亂與挑戰。當然,只要朝廷不下場拉偏架,僅憑一干蠻夷,也很難真正撼動安東國的統治,否則就太小看安東軍民幾十年之開拓,也太小看安東權貴對國家的掌控力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蠻亂的平息是注定的事,尤其當安東上層權貴也都發動起來,集中力量,配合劉文淵對女真諸部的剿滅中時。他們維護的,不只是劉文淵,更是自己的統治階級地位。

  不過,即便如此,這樣一場亂事,對安東國的影響還是很重大。從弊的一方面來講,國力有了極大的損失,軍力、民力都有巨大損耗,鴨子河流域這一核心統治區域的生產生活秩序遭遇重大破壞,完顏城下,折兵數千人,其中不乏安東精銳。

  但有弊則必有其利!短期來看,經過這樣一場變亂的安東,打消了不少來自朝廷的忌憚心理,要知道,內亂之初,遼東邊境的朝廷軍隊可戒嚴防御著,一副隨時可以北上的態勢,尤其在蕭惠領軍北上,入駐通州、黃龍府后。

  然在后期,潛蓄之勢松了下來,相反,遼東軍隊開始幫著打擊那些流竄的蠻匪,維持邊境秩序,收容那些因戰爭而逃難的安東百姓。

  而從長期來看,以完顏部為代表的一眾女真部族,在這場變亂中,保守自主力量遭遇了空前打擊,尤其是完顏部,其舊貴族、首領幾乎被夷滅一空,余者盡數被打為奴隸,在冰天雪地之中,賣力贖罪。

  伴隨著的,則是安東三十年民族、階級矛盾釋放與緩解,殺戮與死亡,總是讓人冷靜,讓人念起安定和平的美好.....而安東國對治下蠻夷部落更深入的同化進程,也由此拉開序幕,非漢族的編戶齊民,在之后的十年之內,翻倍地增長。

  當然了,在平定蠻亂之后,安東國的事,或者說安東王劉文淵的事并不算結束,朝廷那邊依舊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難關。

  雙方關系的緩解,從劉文淵平亂期間一系列的軟化的奏章開始,到劉文濟鑾駕離開幽州,西赴太原巡視正式恢復正常。

  在建隆七年夏,在處置好內部事宜后,劉文淵親自帶著安東使團,南下前往洛陽謁見。隨行的,除了豐厚的覲禮,以及所平叛部頭領首級之外,還有二十多名檻車待遇的罪犯——安東官方從事人口買賣活動的官吏。

  做到這一步,也表明劉文淵徹底服軟的態度,只是能夠想象做出這種決定之時,驕傲強勢如斯內心是如何煎熬。

  對此,皇帝劉文濟大肚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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