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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篇50 代天巡狩

  在江海關大樓揭幕儀式進行的同時,就在不遠處上海最大的官驛—松江驛中,精神矍鑠的江南道布政使王玄真,正攤開一張圖,賣力地向巡視東南的趙王劉昉“推銷”著他的計劃。

  這是一張松江的水系圖,比較清晰地把上海及蘇、秀二州的湖塘水文情況呈現出來,而最顯眼的是幾道藍色標線,將淀山湖與運河連通在一起,匯聚于華亭縣,然后折而東北,匯入松江,一同注入長江口,奔流入海.

  但顯然,藍色標線代表的河流,目前還不存在,準確地講,還不成體系。而王玄真向劉昉兜售的,正是要在上海及秀州境內,進行這樣一臺開溝挖塘、梳理水脈的“大手術”。

  劉旸是個比較愛巡察的皇帝,且不提他在京畿地區究竟明察暗訪了多少次,遠的地方,西南、西北、漠南都已經去過了。并且,從來一心為公,儀仗從簡,務求不給地方添麻煩,幾無巡游表現。

  而全國的權貴與官僚們都知道,皇帝不只自己愛巡察,還喜歡派御史、特使、密使巡察。也就導致這些年,諸道府州縣的地方官民,對“外來人員”格外敏感,說不準一個行商打扮的人就是朝廷皇帝密使,官場氛圍總是帶有一份緊張感。

  但在這樣的氛圍中,也倒逼得地方官們,對治下政治民生情況做更多更細致的了解,真正的掌控力,也正是從各種風吹草動開始.

  此番,趙王劉昉是以“江淮巡閱使”的身份,代天巡狩,巡視江淮諸州政治民生情況。一路很低調,隨從人員很少,儀仗也很少擺出,但帶給江淮地方的壓力卻格外大。

  不只是趙王本身帶來的威懾力,還因為隨劉昉一同出巡的,還有兩個重量級任務,臨淄公劉文濟與太原公劉文澎。在如今的大漢,這三人湊到一塊兒,大抵除了皇帝劉旸之外,再沒人比他們更能代表大漢皇室了。

  同時,讓趙王劉昉獨立出巡,也是皇帝劉昉釋放的一個強烈的政治信號,趙王劉昉“解禁”了。

  要知道,在過去的十年里,趙王劉昉就像一尊佛一般被供在朝廷里,待遇都是最優等的,有什么好處皇帝也都想著他,對其他人吝嗇,唯獨對劉昉大方。

  然若說實權,對劉昉而言,則完全沒有提的必要,相比于他那同胞兄弟劉曖,都遠遠不足。

  究其原因,不過一個“雄才難制”,而這四個字,古往今來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鑒于父親“困”居京城的情況,已經在西域將北廷國經營得小有成就的世子劉文共,曾來信并上表劉旸,希望能把劉昉迎回北廷,親人團聚。

  對此,劉旸還沒表態,劉昉就直接拒絕了,并且在后續向皇兄請求,希望能把北廷王位直接傳給劉文共。

  劉昉可是很少主動向劉旸請求什么的,因此,只是稍作考慮之后,的便準許了。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劉昉政治上的松綁開始了。

  此次奉詔巡視江淮,甚至把兩個皇子,包括劉文澎這個嫡子都交給劉昉,這其中,顯然用心頗深。

  遵從圣意,劉昉帶著兩個皇侄,自是一路巡視,一路提點教育,一行主要精力放在了淮西道,沒辦法,那里交通相對閉塞,民風也更剽悍,經濟條件不足,能夠讓人看到大漢地方一些更真實的社會風貌。

  前前后后,兩個多月時間,方才巡至上海這座立于江海之濱的商業之都,趕上了江海關總監大樓的投用儀式,也被江南道布政使王玄真趁機粘上了。

  聽完王玄真滔滔不絕講完他關于在秀州、上海境內開鑿“清浦江”的設想,見他那副意猶未盡的表情,劉昉不置可否,卻露出一抹好奇,問道:“王玄真,你是江南主官,不是這上海市長,為何對這上海的水利通渠如此關切?”

  聞問,王玄真也不避諱,直接道來:“回大王,上海市的出現,完全是個新鮮事物,是中國幾千年歷史的不曾有過,值得朝廷與大漢官民長期用心研究、關注發展。

  這是一座因商貿而興的市邑,港口是其心臟,塘渠是其血管,江海是其血液,唯有不斷夯實其基,充分發揮其利,才能保證其蓬勃發展,未來方能看到一個超越古今的雄城大市。

  而要達成這個目標,以下官之間,僅僅一條松江是不夠的,開鑿一條新河,將周遭水系連通,也是在創造歷史.”

  王玄真說這話時,兩只老眼都在放光,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以陰沉內斂聞名的人,竟能如此“激情澎湃”。然而,他的說法,也實在很難讓人認同。

  劉昉是個寬和的人,也向來愿意聽取別人的想法,但仍舊忍不住對王玄真的構想提出疑問:“一條松江難道還不夠嗎?以我這兩日在上海見聞,上海發展,可連松江兩岸都沒填滿”

  王玄真道:“松江上游泄洪不便,下游河段淤淺,這些年隨著航運頻繁,利用過度,更顯壅噎不利,過去十多年,官府每年都需投入大筆錢糧人力進行清淤排障。同時,河道淤淺,也使通航船只載重低下,輪轉緩慢,很多大船只能停泊外港,夏冬忙碌時節,更需于外海排隊,等候停靠.

  如此種種,大不利于通商通航,也對上海進一步發展繁榮,形成阻礙。這血脈流通不暢,人便不能康健,于上海而言,亦是如此!”

  王玄真說得頭頭是道,劉昉不免有些感慨,感其目光之超前,然而,若讓他支持,卻同樣很難,首先一點,劉昉并不懂里邊的門道,也不覺得王玄真的提議是急切的、必要的。

  沉吟少許,劉昉看著王玄真,道:“即便你所慮有理,但也考慮得過于深遠了!依你的構思,這個工程可不小,需要耗費多少人才物力,你可曾想過?在松江足用的條件,朝廷又豈會同意,興此大工?”

  王玄真當即道:“五十年前,王兗公(王樸)治淮時,挖洪澤,開龜山運河,皆是耗費巨大,歷時經年,然至今河澤周遭士民,仍頗受益!”

  “你要學王兗公?”劉昉瞥了王玄真一眼。

  王玄真道:“不敢!只是臣為官一方,便是沽名釣譽,也想給治下百姓留下一些東西.”

  “一個上海市,還不夠?”劉昉淡淡道。

  王玄真:“臣希望上海能變得更繁榮!”

  “你是江南道的布政使!”

  “臣已年邁,能再做成一樁事,也自認不負此職了.”

  聽王玄真這么說,劉昉沉默少許,抬起頭,悠悠道:“你倒是坦誠,設想也宏大,極具前瞻。

  然而,此番我在朝中,既不負責水利工程,又不管錢糧,你以此事找我,卻是走錯了廟門,拜錯了神祇”

  王玄真拜道:“下官自不敢為難大王,只懇請大王回京時,能代臣將此圖獻與陛下!”

  王玄真顯得很從從容,目光也恢復了平靜,見狀,劉昉又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將桌上圖紙卷了起來,道:“圖留下,我會考慮的!”

  “多謝大王!”見狀,王玄真起身,朝劉昉鄭重一禮:“叨擾大王,還望恕罪,下官告退!”

言罷,又朝陪同在側臨淄公劉文濟恭敬禮拜了下,便緩緩退出房去了  “四叔為何答應替其代呈?”邊上,一直默默飲茶,不曾開言的劉文濟突然發問。

  顯然,劉昉嘴上說考慮,但將圖留下,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了。聞問,劉昉淡淡一笑:“順水人情,送他一場又如何?”

  “這可不是順水人情!而四叔,也不像是隨波逐流的人,也不需如此”劉文濟看向劉昉,這么說道。

  劉昉又笑了笑,反問道:“你似乎對王玄真修河之議并不認同?”

  劉文濟搖搖頭:“小侄認不認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中當權者能否認同!”

  “你是不看好此議了!”劉昉道。

劉文濟沉吟少許,道:“王玄真所提松江之慮,時下還不深峻,有大把可以改良的辦法。河道狹仄,那便擴寬擴容;泥沙淤積,那便清淤排沙;大船泊位不足,那便增擴港口  總之,比起一上來,便大興土木,生鑿出一條河來,要更容易為人所接受。

  王玄真的設想很大,考慮似乎也很深遠,但也正因如此,想要實現,方更加困難。何況,此事涉及地方頗雜,遠不止上海及蘇秀二州,牽扯越多,越難成行。

  至于王玄真之思慮有無道理,我不好妄下結論,或許幾十上百年后的情況會比他今日所述還要嚴峻,但修河之議,至少在當下不合時宜.”

  劉文濟一番論調,讓劉昉又是意外,又是感慨,道:“如你所言,我也只是做一個‘信使’罷了,至于同不同意,那是陛下與朝廷通盤考慮的事!”

  緊跟著,劉昉又問劉文濟:“你覺得王玄真此人如何?”

  對這個問題,劉文濟嘴角也露出了點笑容,說道:“是個不錯的官!至少,比起一路走來所見逢迎獻媚之官員,此人堪稱實干之才。與四叔交談匯報,也皆為公事,察其言,觀其行,也就不難明白,陛下會摒棄諸多非議,任用此人”

  聽完劉文濟一番見解,劉昉不由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平添了諸多皺紋的面龐很平靜,但心中則暗暗嘆道:“可惜了”

  而感受著四叔那審視的目光,劉文濟同樣很淡定,面無波瀾,只是熟練地擺弄著茶具,并幫劉昉也倒上一杯清茶。

  二十六歲的劉文濟,已經徹底成熟,自開府之后,他有七年的時間仍在按部就班地學習,也依天家培養的“傳統”,上軍校,下營隊歷練,一直到最近兩年,方才被皇帝劉旸安排到朝中做事。

  上來還從一些“微末”小職開始,從殿中侍御史開始,到大理寺評事,再到洛陽府推官,一直到此番出巡之前,身上還掛著江南道監察御史的官銜。

  這樣的進度與速度,比起已經封王并且早早地就參與到大漢軍政的大哥,要慢得多,也正因如此,在朝中劉文濟雖是二皇子,卻很少為人注意,大伙注意的焦點可都在大皇子劉文渙與日漸長成的嫡皇子劉文澎身上。至于劉文濟,他甚至沒有任何經營名聲與勢力的舉動。

  此時,趙王劉昉的腦海中也不禁浮現皇帝二哥這三個皇子的情況,表情一肅,當即朝門前的侍從吩咐道:“來人,去把三皇子找回來!”

  “是!”

  “不用了!”話音方落,一道帶著點雀躍的聲音自門外響起,緊跟著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年走來進來,正是皇三子劉文澎。

  與叔父、兄弟之間是一點都沒有見外,劉文澎快步入內坐下,拿起案上一杯茶,還不待劉文濟勸阻,便往嘴里送,然后一口噴出,有些委屈地看著劉文濟:“二哥,這茶才煮好啊”

  看著劉文澎,劉文濟輕笑道:“是你太心急了!”

  “是我太口渴了!”劉文澎道,然后抬眼,看著劉昉與劉文濟,道:“四叔、二哥,上海今日可異常熱鬧,此地新鮮事物也多,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的,你們怎么不出去瞧瞧,待在驛館里,如何巡視”

  劉文澎眉宇間滿是雀躍之色,顯然,這孩子養于深宮,平日里是憋得很了。此行,乃是他第一次擺脫宮里那些文先生、武教習,出宮巡游,對劉文澎來說,這樣的機會,即便談不上像脫韁野馬,徹底放飛自我,總歸是釋放了一些天性的。

  注意到劉文澎那興奮的表情,劉昉笑道:“正好,你代我們看了,給我們講講,都有哪些新鮮事。”

  劉文澎正是分享欲望強烈的時候,當即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將他在上海的見聞講述出來。

  從平坦開闊的松江大道,到鱗次櫛比的貨棧商鋪;從風格鮮明的新式建筑,到密密麻麻的貨運船只;還有那奇裝異服乃至“奇形怪狀”的人.

  海關大樓的揭幕儀式,也提了一句,對于劉文澎而言,這座新興的濱港城市或許遠遠談不上宏偉壯麗,格局更無法同兩京相比,但僅“新鮮”二字,就已經足夠了。

  甚至于,劉文澎還將道聽途說的關于“南北棉布大戰”的故事講來,在以訛傳訛之下,這場已經罷戰的南北商業之爭,也變得越發魔幻,過程之曲折、場面之浩大、故事之精彩,已經足夠讓人嘆為觀止,擊節贊嘆。

  至于實際上嘛,劉昉都有所聽聞,不外乎南北地域的棉商,從生產、運輸到銷售全鏈條上的比拼。上海則是南方棉商最重要的一個基地,由此開始“北伐”。而這種商業之爭,發展到后面,往往就演變成暴力手段,殺人放火、投毒搶劫,各種手段是層出不窮。

  當然,到這等程度的時候,朝廷自然就不可能不管了。于是地方巡檢、差役出動,先行將將暴力行為控制住,違法人員逮捕,然后由財政司派員,將南北主要棉商召集起來,調合矛盾,消弭紛爭。

  有朝廷的強力干預,事情最終當然平息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而朝廷一如既往,殺了兩只跳得最歡的“雞”,掀起這么大動靜,造成如此大惡劣影響,死了那么多人,亂了那么多法,破壞公序良俗,影響社會安定,豈是調解一二就能完事?

  誰給這些奸商的膽子?雖然雍熙王朝走的是調合路線,但并不包括太多對商人的妥協。

  而在這次以棉為中心的南北商幫大戰中,也是棉布市場幾十年來價格第一次下挫,尤其是江南的布商,把價格打得極低,為此,那些家底殷實的大商都損失慘重,大量中小商人為之破產,棉農也深受其苦。

  當然,隨著局面被控制,市場穩定下來,棉花棉布價格都快速上揚,甚至超過此前水平。

  而經過這么一場沖突,南北棉布市場格局進一步清晰了起來,北方占據先發優勢,影響強大,底蘊深厚,南方則后來居上。

  從整個大漢的角度來說,這個市場還遠遠看不到上限,南北雙方都還有大量深耕的余地,這場爭斗來得太早,不過,誰教兩京在北方呢?

  但受了此次堪稱慘痛的教訓之后,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倒也“相安無事”,直到下一次矛盾無法簡單調合的時候.

  而整個過程中發生的種種,經過口口相傳,就演變成讓劉文澎都感興趣的“江湖浪漫”與“豪杰傳說”了。

  看著劉文澎侃侃而談的模樣,劉昉臉上也露出少許關愛的笑意,輕聲道:“所言皆是上海光鮮亮麗的一面,就沒有發現什么問題?”

“問題?”聞問,劉文澎稍愣,表情立刻認真了起來,一副思索狀,腦海里卻不禁浮現出在淮西的那些不太和諧的見聞  迎著劉昉的目光,劉文澎猶疑地說道:“時間尚短,未及仔細觀察”

  “那就再多看看,多聽聽這座城市角落里的聲音,我們還有時間!”劉昉變得有些嚴肅,甚至鄭重其是地對劉文澎道:“你久居深宮,這一路南來,對你而言大多都是新鮮事物與見聞。滿懷好奇,見獵欣喜,可以理解,但都走到這東海之濱了,該收收心了!”

  比起皇帝老子對他的態度,劉昉這個四叔可一向寬容,冉甫一嚴肅起來,劉文澎也不由凜然,認真地應道:“是!四叔教誨,小侄明白了!”

  態度值得肯定,但劉昉知道,劉文澎未必真聽明白了自己的勸說,畢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于是,稍作考慮,劉昉又沖劉文澎說道:“給你一個任務!”

  “四叔請吩咐!”劉文澎立刻來了精神。

  劉昉道:“這上海市,除了船多、商人多,最多的還是在各大埠頭、港口勞碌于生計的勞工。你去上海的碼頭待一段時間,也不需你去搬卸貨物,就與他們同吃同住,談天說地,之后,再談感想!”

  劉文澎對此,顯得很感興趣,不過立刻討價還價道:“能去船上當水手嗎?我想出海看看——”

  對這異想天開的念頭,劉昉回應也格外干脆:“不行!”

  爭取無果,劉文澎也不失望,反而對即將開始的碼頭生活興致盎然。

  “終究還是個孩子啊!”劉文澎去沐浴歇息了,劉昉則不禁感慨道。

  “三弟天性純良,只是年紀尚輕,等年齡上來,再多些歷練,總會成熟的!”劉文濟輕笑道。

  劉昉瞥了他一眼,卻意味深長地說道:“十五六歲,已經不小了,還是被他娘親‘保護’得太好了!”

  對此,劉文濟并不接話,劉昉也沒有就此展開深聊。

  劉昉給劉文澎安排的歷練“小課”,終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甚至才開始就結束了。

  翌日,劉文澎被安排到松江叄號碼頭上,然而,只在那兒待了一天,還沒熟悉碼頭的工作,勞工的生計,就不得不跟著劉昉緊急還朝。

  自西京洛陽傳來了一則急報,朝廷準確地講應該是宮廷出現變故了,一場劇變,牽扯到朝廷上下,乃至帝國未來的變故。

  來時三叔侄,回去只有兩人,臨淄公劉文濟主動留了下來,他對上海這座城市同樣滿懷探究心理,希望用更多的時間來觀察一番,并且給自己找了個差事,就在成立不久的江海關當了一名負責關稅核算的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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