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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篇25 皇帝難欺

  垂拱殿內,劉旸緩慢地在御案前踱著步,腳步聲顯得很沉重,而那張沉凝的面龐間,甚至有那么一絲愁苦,顯然,他的心情并不好。

  御前侍候著的,除了內侍鄭元之外,便只有內閣學士徐士廉了,不過都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良久,劉旸抬眼瞥向保持著默然狀的徐士廉,稍顯悵然地道:“先帝在時,豈是如此多事?紛至沓來!層出不窮!簡直可惡!”

  此言落,徐士廉與鄭元都不由心頭大震,鄭元則趕忙道:“官家息怒!”

  沒有搭理他,劉旸直接沖著徐士廉道:“這些個大臣、御史、使君、知州知縣,還有將軍,本章之上,一個個懇切陳言,盡職盡忠,為國為民,然而從其本心,有將朕視為君父親嗎?”

  徐士廉在劉旸身邊也侍從好些年了,在他的印象中,這個皇帝素來沉穩內斂,但此時,陛下竟然在埋怨,這可是極其少見的。一時間,徐士廉心里也是感慨頗多,憂思重重。

  “為何不說話?”見徐士廉沉默,劉旸不由惱怒道。

  便是寬和如劉旸,發起怒來,帶給臣仆的壓力也比山大。迎著皇帝的目光,徐士廉不敢再作啞了,沉吟少許,略顯謹慎地道來:“以臣愚見,一切紛擾,概因為陛下初登大寶,威權不固…”

  “初登大寶?從柩前繼位開始,整整一年了!”劉旸徑道。

這該是劉旸今日抱怨的最后一句話,發泄了一番情緒過后,理智重新恢復,認真思量幾許,一雙深眸之中閃過少許負復雜的色彩,嘴里喃喃道:政治  “那么如何樹立權威,嚴刑峻法,殺人立威何如?溫良恭儉讓以得之,那朕究竟得到了什么?”

  劉旸的聲音如尋常時候那般平和,但聽在徐士廉耳中,卻覺從里到外的發寒,皇帝儼然被下邊人的手腳以及地方上的亂象激怒了。

  所幸,劉旸很快地從那種駭人的狀態中擺脫出來,又沉吟良久,悠然一嘆,問徐士廉道:“內外臣僚上書,關于稅制改革的這些個弊端、損失、禍亂、惡果,你有什么看法?”

  見皇帝進入正常問政的狀態,徐士廉心頭莫名一松,略作思索,沉穩地應道:“回陛下,以臣愚見,事或有其事,但理絕非其理!”

  “怎么講?”劉旸直直地盯著徐士廉。

  在劉旸的印象中,徐士廉平日里話并不多,那似乎是二十年前登聞鼓案落下的“后遺癥”,但對于內外軍政,徐士廉也常有驚人之語,此時的劉旸,顯然希望從徐士廉嘴里聽到一些“真知灼見”。

  徐士廉則繼續從容道:“稅制新法,乃是先帝、陛下、晉王、趙相并朝中諸宰及相關部司干臣多方聽取、審慎調查、細致考量,方才得來。

  試想,以君臣之賢能,及多年治國之經驗,所擬大政,便有考慮不當之處,也不至于引發如此多的紛擾與動亂。

  因此,恕臣斗膽直言,在這些騷亂背后,必有奸人作祟,推波助瀾!”

  “你所言奸人,所指何人?”劉旸追問道。

  “以陛下之睿智,如何不曉?”徐士廉道:“誰在稅改中利益受損,誰又在這些騷亂之中得利,誰就是禍國奸人!”

  聽其言,劉旸不由冷笑兩聲,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此言,可囊括了不少人,若是傳將出去,這群情洶洶,怕是要沖你去了!”

  見皇帝這般說,徐士廉顯得云淡風氣的,拱手道:“倘若如此,那豈不是佐證臣之所言,皆據實而談!”

  注視了徐士廉一會兒,劉旸又思索片刻,面帶會議,悵然地說道:“先帝曾多次講過,政策無關對錯,只在利益,制定政策也從來是不難的,困難只在如何執行政策。現在看來,朝廷在稅制改革的執行上,問題很大啊......”

  “陛下英明!”徐士廉道。

  “英明的是先帝!”劉旸斷然道,嘴角復現出少許的苦澀:“朕若是英明,何以讓人小覷,反復挑釁?”

  對此,徐士廉默然,雖然他還想再勸皇帝忍耐,但此時實在說不出口,因為就如其言,整整一年多了,紛擾不加少,騷亂反在加劇,忍已經不該再是皇帝的治國理念了。相忍為國,若成了單方面的,那就是一廂情愿了。

  “徐卿,你家有多少地?”劉旸忽然聞道。

  對此問,徐士廉下意識地陪了幾分小心,但稍作斟酌,還是如實稟來,道:“臣出身寒微,入仕之后,泰半時間居邊州,及奉調入京,朝廷以榆林卻亂之功賞,兼多年俸祿及陛下之賜,在家鄉置有薄田百畝,只待致仕之后,還鄉養老。”

  對這個回答,劉旸眼神中閃過少許恍惚,連徐士廉這等一心扎在公事政務上的干臣,公事之外,仍不免將俸祿、賞賜拿回鄉置辦土地,而況他人。

  百畝地雖然不多,卻深刻地反應著大漢臣民們對于土地那等偏執的熱愛。大漢帝國的商品經濟在過去的幾十年蓬勃發展,但是經濟,依舊是建立在以億萬計的土地基礎上。

  “百畝地夠嗎?”劉旸又這么問道。

  “臣家里人丁不多,連帶父母妻兒,也不過六口人。待臣歸養之后,足以耕讀傳家了!”徐士廉很坦然地道:“時下土地之經營,雇傭了三戶人家,每年扣除雇資以及稅賦,也有不少盈余......”

  “百畝田土,就足以讓朝廷一四品大員滿足!”聽完徐士廉的敘說,劉旸又不禁憤慨道:“然而,有些人家萬畝肥田,仍不知惜福,仍要對那些窮苦民眾敲骨吸髓,貪婪之心,令人作嘔,他們的禮義廉恥,道德抱負,都學到哪兒去了!”

  “陛下息怒!”見劉旸怒火蹭蹭往上冒,徐士廉立刻勸道。

  劉旸則一擺手,一副朕很冷靜的模樣,沉吟良久,鄭重其事地問道:“關于稅改,如今朝里朝外,爭議甚至反對之聲很大,有些人甚至將其批為亂政虐民之源,以你之見,朕當如何應對?”

  聞問,徐士廉一時沒有作答,而是極其嚴肅地反問劉旸道:“陛下欲改世祖之政乎?”

  注意著徐士廉那張凝重的面孔,劉旸灑然一笑,就兩個字答道:“如何?”

  徐士廉深吸一口氣,便有些激切地說道:“亂政者,不法勛貴;禍國者,背主官僚;虐民者,無良地主。此三者,乃稅務改制騷亂之根源!

  恕臣直言,陛下當矢志如一,堅定如初,推進改革,不因一時阻礙滯而氣餒!

  如有改棄,一則背先帝之志,二則損朝廷權威,三則傷改革志士與天下庶民之心......”

  見徐士廉說得如此懇切,劉旸淡淡地笑了,不知譏諷向何人,隨意拿起一道御案上的奏章,道:“然而,天下庶民,已經被稅改折騰得筋疲力盡,已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徐士廉當即道:“奏章中上報之騷亂,與全天下德惠之小民貧農相比,能占幾何?

  恕臣直言,大漢稅制改革進展到如今,已然見到成效,反對之聲越激烈,越見改革之必要!

  同時,若有始無終,半途而廢,既無濟于解決當下面臨之問題,還會使大漢稅制更加混亂,于臣民而言,也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臣,祈請陛下明鑒!”

  徐士廉對過去半年間發生在帝國內部的民亂看法就相對清楚了,稅改固然在執行中,在有心人的對抗中、曲解利用中,造成了不小的破壞與混亂。

  然而,實事求是地說,那終究是小部分,大漢主要的權貴、地主群體們,多少還是有些底線的,不是人人都敢明目張膽地對抗朝廷大政,也不是所有地主都連最后一粒口糧都不留給農民,否則,這大漢帝國早就動搖了。

  一個還處在上升期的,政治相對清明,中央權威鞏固的帝國體制下,對所有人的約束力都是很強的,對人性中惡的一面都有極大的壓制。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那些關于稅改弊端的危言聳聽,又是從何而來呢?對此,作為皇帝的劉旸,又如何不知,然而也正是如此,他才難掩怒氣,很明顯,有些人當真把他的寬厚當作興風作浪的本錢了。

  “朕還收到一份劾章,來自成都知府王審銳,彈劾劍南道布政使潘佑,用政不善,苛待僚屬,欺虐下民,西川大旱,賑濟不力,致民騷亂.......這道奏章,透露的意味,有些不尋常吶!”

  王審銳,乃是已故平南公王全斌次子,而這份由于成都知府彈劾劍南道布政使的奏章,其中透露的意思,顯然絕不只是一次“道府之爭”。

  徐士廉聽了,眉頭也皺得極緊,看著劉旸說道:“陛下,潘使君御下嚴厲,不為己甚,此事朝野盡知。

  然而,他待小民從來寬和,據臣所知,劍南幾年任上,從來兢兢業業,致力于稅改,打擊豪強,成果顯著。

  西川大旱,朝廷也有明詔,責其救濟,臣無法相信,潘使君會在此等事務上懈怠!”

  “朕也不信!”劉旸直接道,帶有懷疑的兩眼稍稍瞇著:“然而,這樣的劾章,就這般堂而皇之地呈上朕案頭了!”

  徐士廉凝眉想了想,道:“陛下或可去文,讓潘使君就此事解釋一二,兩相對照,個中曲直,自當了然!”

  劉旸點了點頭,又是一陣沉默,突然沖鄭元、徐士廉道:“許久沒有出宮了,陪朕去周遭州縣逛逛,朕倒要看看,大漢的百姓們,究竟處在怎樣一種水深火熱之中。倘若有,又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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