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相公真是好興致,哪怕身陷囹圄,仍舊怡然自得,竟能同這陰溝暗角中的獄吏聊到一起,如此機遇,平日里是體會不到的吧!”
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聞聲而視,趙普的身影從陰影出顯露出來,穿著很正式,冠帶袍服,帶有作為大漢首相獨有的威嚴氣勢。
而從其言語,顯然是聽到了一些盧多遜與獄吏的交談,因而,出言調侃,只是并不能讓人感受到哪怕一絲的趣味。
獄吏當然是不認識趙普的,但觀其氣度,就知道這絕對是個大人物,更何況,連獄長都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更別提那幾名衣著華麗的隨從衛士了。趙普身邊,是隨時有大內禁衛保護的,這是劉皇帝所賜恩典,也是作為朝廷宰相的待遇。
獄吏有些慌張,無法自處,手足無措地站在兒,更不知該行何禮,兩腿發軟,卻忘記要跪下。
當然,趙普顯然是不會在意這么個小人物的,擺了擺手,讓其連同那獄長,一并離開,給趙、盧留出談話的空間。
衛士搬來一把交椅,張開擺在監牢外,趙普提袍落座。這兩個老對頭,不久前,還同在廣政殿內商量國家大事,爭執辯論,如今,卻置身于這囹圄之中,只不過,一個人在里頭,一個在外頭,一個官袍威嚴,一個囚衣狼狽,相形見絀,那種強烈的差異對比,讓氣氛有些尷尬。
從趙普現身開始,盧多遜的表情就變了,又陰沉到陰鷙,直到冷臉收起,恢復正常。不過,目光中沒有任何怯懦抑或羞怒,甚至依舊昂首挺胸,保持著自信的氣度,這大概也是勉強挽尊的表現了,不論如何,他是不會在趙普面前露怯的。
見趙普坐下,盧多遜也干脆也劃拉出一些麥草,退后席地而坐,率先開口:“趙相此來,是為親眼看看老夫的落魄,以便挖苦譏諷的嗎?”
從盧多遜這番話就能看出,他依舊困囿于私怨之中,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趙普,或許是以己度人,易地而處,這種事盧多遜就做得出來。
聽其言,趙普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兩下,淡淡地說道:“盧相哪怕淪落此地,仍舊是這般咄咄逼人,其志不改啊!”
“能改,老夫就不是盧多遜!”盧多遜冷冷一笑。
“此言,本相深以為然!”趙普頷首,語氣旋即變得嚴肅,朝北面拱了拱手,道:“本相此來,奉陛下意旨,提審盧多遜!原本,該在刑部大堂的,不過,念及多年同僚,本相就多走了幾步,到這檻牢中來!”
盧多遜呵呵笑了兩聲,感慨的語氣中,甚至有幾分自得:“老夫此前還在好奇,我盧多遜下獄了,你趙相豈能沒一點反應動作?之前一直是辛仲甫那干人審案,但是,我盧多遜豈是他們能審得了的?你趙相......”
盧多遜話沒有說完,但那意思很明顯,你趙普夠格審他,但這個夠格,也挺勉強。或許在盧多遜心里,夠格審他的,只有皇帝與太子了,當然,盧多遜更期待劉皇帝。
對盧多遜來說,只要見到了劉皇帝,那么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過去,不少人參奏他,都被他化解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能在劉皇帝面前說上話,能安撫住劉皇帝。
然而此番,他根本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連外界的消息都被封鎖了,對于形勢的發展完全沒有一個概念,如何能不讓他心煩意亂,憂心忡忡。
不過,在趙普面前表現出的,依舊是自信淡定。
趙普似乎也并不在意盧多遜的驕狂與無禮,眼神中幾乎沒有什么波動,打量了他兩眼,問道:“本相也不多贅言,且問你,你可知罪?”
趙普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盧多遜則眉毛上挑,身上似乎生了跳蚤,扭動一番,方才說道:“老夫何罪之有?”
盧多遜的眼神中,明顯帶有挑釁的意味,趙普自然察覺到了,仍舊不以為意,根本不接受著挑釁,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看得盧多遜都沒什么趣味了。
“如此苦苦支撐,何必呢?”沉吟良久,趙普方才說道:“以你盧多遜的聰敏,難道察覺不出此次事件不尋常之處?
別說辛仲甫他們正在核查的那數十條罪狀,就是查出百條,千條,又何足為道?究竟為何下獄,你心里難道不清楚?”
“不是趙相的作為嗎?”盧多遜眼神中浮現出少有的凝重,隨口答道。
盧多遜回得敷衍,趙普說得自信:“容本相放句狂言,我若是想要對付你盧多遜,早將你趕出朝廷去了!”
“恰如當年侯陟案?”盧多遜不屑地提起一件往事。
趙普兩眼微瞇,淡淡道:“你支撐到如今,怕是還心存一絲念想,希望能得到陛下的赦免吧!本相不妨向你透露一點消息,關于你的案子,自大朝之后,陛下就幾乎沒有過問,僅讓太子殿下督三法司依法論處。
這意味著什么,你不會不了解吧!此案的根結在何處,本相尚不清楚,但你自己犯了什么忌諱,這些時日下來,應當也想明白了吧!”
聽趙普這么說,盧多遜終于徹底變臉了,短短時間內消瘦下來的面頰不禁抽搐了幾下,眼神中也流露出一抹黯然。
趙普的意思,盧多遜哪里能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犯忌諱的事,他心里當然清楚。讓他心憂的,也恰恰是趙普所說,劉皇帝很可能已經放棄他了,否則不至于這么長時間連一點當面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也正因是趙普所說,盧多遜忍不住懷疑,心中總存有那么一絲僥幸,存著死灰復燃的奢望。
盧多遜不說話了,趙普也給他思忖衡量的機會,過了一會兒,語氣依舊平淡地說道:“本相雖奉詔前來,卻沒有與你爭執辯論一番的想法,只是告之你如今的形勢,不論你認不認罪,只當據實上報而已。
另外,再提醒你一句,你的老父盧公已然命人打造好了兩口棺材,據說,一口是給你的,一口是他老人家自用......”
言罷,趙普起身欲去。
“你就這么走了?”盧多遜回過神來,意外地望著趙普。
趙普住步,平靜地說了句:“你我之間,本就無話可說!”
“呵呵!”盧多遜又笑出了聲,起身抓住檻欄,死死地盯著趙普的背影,道:“縱使老夫淪落至此,也不是敗在你趙普手下,可惜啊,可惜!
不過,盧多遜倒了,你趙普又還能堅持多久?就是不知,老夫還有沒有親眼見到你趙相公結局的一日。
哈哈哈......”
盧多遜這番話,終于讓趙普動容了,并且加快了離開的腳步,等走出大牢之時,臉上的陰沉已然被深深地隱藏起來了。
他此來,確實有一定誅心的意圖,但是,臨了,還是讓盧多遜反擊了一下。盧多遜最后那句話,也確實觸動了趙普心中敏感處。
盧多遜一倒,朝局的平衡立時被打破,從近來大量被牽扯、被緝拿的官員就可看出,朝廷正經歷著怎樣一場震動與變化,在權力重構,在新的平衡建立之前,還會發生什么事,就連趙普心里都沒底,他這個首相,又能成功渡劫嗎?
為相這么多年了,趙普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心虛,如此不自信。劉皇帝那冷漠威嚴的形象,強勢占據著趙普的思維。
監房之中,趙普離開之后,盧多遜徹底消沉下來,隨意地癱靠在涼颼颼的墻體上,仿佛一灘爛泥,所有的精氣神都被抽干了一般。
笑,他是再也笑不出來了,眼神中涌現出各種情緒,憤怒與不甘、絕望與痛苦,但是,就沒有一絲絲悔意。也只有在想到自己那行將就木的老父親,想到尚未長成子嗣,方才有那么些許的擔憂。
趙普帶來的消息,對盧多遜的打擊是巨大的,當被劉皇帝拋棄之后,那盧多遜的世界,就無任何光明可言。
雖然不愿意去相信趙普,甚至覺得其中有陰謀,然而直覺又不停地提醒他,是真的。
腦海中也浮現出劉皇帝的模樣,只是,此時盧多遜感受到的,是模糊,是陌生,是冷漠,還有那種讓他心驚肉跳的恐懼。
或許盧多遜自己都沒有發覺,在入獄后不算太漫長的時間里,他原本毫無雜色的兩鬢,已多了幾許銀絲,顯然,他并不如此前表現的那般豁達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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