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這邊,隨著劉承祐接連不斷的邀買人心之舉,大營之中的氣氛和諧了許多,軍心、民心漸安。
龍棲軍的擴充進展很順利,除了手下將領辦事得力,晉軍降卒樂于整編之外,待遇賞賜也很重要,這個時代的將士,收買起來并不算難。
而隨著,那些晉軍降卒被吸收消化,燕兵過多的隱患也立時下降了許多,明顯得能夠感覺到,有一部分燕兵,消停了許多。
通過在燕兵中收買的眼線,劉承祐有所耳聞,在擴軍整頓之前,燕軍的那些將校中,有好些人見財起意,都曾暗中鼓動作亂,只是劉承祐防備很嚴密,一直沒給他們機會。晉兵徹底降服,就更沒機會了!
順便著,劉承祐組織人,將洨水河畔那遍布的尸體給清理了,掩埋太費勁,直接焚燒。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得預防疫病的發生。
周邊營壘森嚴,寬敞的軍帳口,一名中年文士背著手,微佝著身子,小心地朝外張望著。看著外邊規律地巡邏而過的軍士,不由抬手拎著唇上稠密的髭須,感嘆道:“這河東軍馬,果真強悍,有此強軍,這天下,合該劉氏所得啊!”
中年文士體形瘦削,身上有股儒氣,觀其眉色,此時情緒似有些許的焦慮。他叫陶谷,在后晉官居中書舍人,此前也歷經職事,不過仕途并不算太過如意。亂軍之中,運氣不差,活了下來,與一眾晉臣安置在一起,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再無當日的狼狽。
“這劉家子,小小年紀,也算威豪雄斷,區區八千人,就將契丹數十萬大軍擊敗。自古以來,能成此事者,都極具大氣魄、大膽略之人,此子端是不凡啊!”陶谷回身在帳中踱了幾步,嘖嘖稱奇。
這兩日間,關于欒城之戰的情況,已然在軍民之間傳開了,并且在暗中的推動下,快速地擴散開來。這些晉臣,自然也都有所耳聞,文人,總是習慣針對時事,評點一番的。
帳中還有三四個人,也都是后晉朝臣,左右閑得有些蛋疼,遂與陶谷附和著,議論一二。
“只是啊——”陶谷嘆了口氣,眼神一掃,頓了下,將涌到喉頭的某些不遜之言咽了下去,換了個說法:“我等也算朝廷重臣,這都兩日了,也不接見一二,就將我們晾在此處…”
聞陶谷之言,有個官員接話說:“我卻是聽說,馮公、李公他們,頗得二皇子禮遇啊!”
“呵呵…”陶谷努了努嘴,以自嘲掩飾去些許尷尬:“看來,還是我等位卑職低,不受重視,倒也在情理之中。”
語氣中,有點泛酸。
話音剛落,外邊傳來一陣動靜,鱗甲的摩擦聲很清晰,一名軍官走了進來,隨意地拱了下手:“哪位是陶谷,陶舍人?”
來者一看便是個武夫,是名下級軍官,有點橫,不怎么客氣,目光帶有傾略性。見狀,帳內的幾個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陶谷。
望著軍官那一臉兇相,陶谷心里也是一個咯噔,不過心理素質不錯,很快調整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下官正是陶谷,不知將軍,尋我何事?”
軍官眼睛圓睜,在陶谷身上打量了一圈,直接招呼著道:“殿下召見,這便跟我走吧!”
“啊?”陶谷微微一驚,正欲發問,可軍官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扭身便去。
陶谷見狀,回過神,眼神中閃過一絲喜意,麻利地理了理自己的袍服,正了正幞頭,邁著小碎步快速跟的上去,那副鄭重的模樣,哪有此前口吐怨言的“憤懣”。
路上,小心翼翼地遞了塊翠玉,陶谷打聽清楚了軍官的身份,劉承祐的親兵隊長。
一番討好的吹捧之辭過后,陶谷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下官位卑職低,不知皇子殿下,如何得知我的?”
隊長沒怎么當回事,直接答道:“好像是那個叫李崧的前朝宰相舉薦的!”
聞言,陶谷徹底放松下來,心中默默給李崧點了贊。事實上,李崧一直是陶谷在仕途上的恩主,此前能在后晉朝廷,他便是為李崧所發掘。
......
“殿下,這是整訓調整后,各軍都頭以上軍官的名單!”中軍帳內,張彥威與郭榮這兩個如今的龍棲軍一、二把手,聯袂向劉承祐匯報著。
接過名單簿子,劉承祐直接略過軍級以上的將領,那些基本都是他直接任命的,沒什么看頭,重點放在營、都這兩級軍官上,這個層級的軍官建設,尤為重要。
經過郭榮的敘說,劉承祐心中也漸漸有數。欒城一戰,中下級軍官死傷過多,基本依照軍功遞補升遷,一番調整下來,原龍棲軍官兵,基本都升了職。
另外,還有一些晉軍的軍官經過簡拔留任,這也是安撫軍心的舉措,畢竟要注意吃相,維持和諧穩定。
劉承祐特別注意到了楊業的名字,馬軍左營指揮。繳獲的那么多匹戰馬,不擴大騎兵的規模,簡直是對不起自己。然而,軍中能騎馬者不少,能騎戰者太少,費心挑揀下來,也只組建了一支兩千騎的馬軍,分左右前后四營。
而楊業,憑借著他這短時間以來累積的戰功,再加此次擴軍的機遇,終于取得了突破,成為一名中級軍官。升級的速度,實在不慢,軍中傳聞的劉承祐對他的特別關注之外,并沒有吸引太多嫉妒的目光。
因為,有人比他升得還要快,比如楊業的上官韓通,比如此時站在劉承祐面前的郭榮,比如已成為龍棲軍右廂都指揮使的慕容延釗。這三者,不是履歷夠豐富,便是出身注定了其起點高,但是都有一個共同點,能力足夠。
“這個李筠?”看到在李筠名字后邊備注了一個待定,劉承祐有點疑惑地看向二人。
這回由張彥威,主動說道:“殿下,關于李筠,末將以為,一個新降之將,委一營指揮即可。不過,郭虞侯認為,當授之以一軍之職。”
劉承祐看向郭榮,郭榮神情間表現出了一種銳氣,說道:“末將以為,晉兵新并入我軍,升拔降卻,竟沒有一人在軍級指揮以上。縱使難以做到絕對的公平,也還需盡量做到使人信服。”
“李筠此人,歷職唐晉,在禁軍中履歷十分豐富,且擅長騎射,驍勇善戰。殿下不妨以之為典型,善加恩待,而表推誠以待之心。何況,殿下差遣其招撫晉卒,晉卒之投效,他也是立有功勞的!”
聽完郭榮的解釋,劉承祐略略琢磨了下,擺擺手:“李筠既善騎射,便以之為馬軍都虞侯,與韓通搭檔去!”
聞言,郭榮也稍微想了想,隨即拱手稱贊:“殿下英明。”
見劉承祐又接受了郭榮的意見,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張彥威在旁有些尷尬,臉色變了變,慢慢地垂下眼瞼。余光在劉承祐與郭榮之間來回掃了下,心中默默一嘆,這軍中,當真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提筆,在名單上簽了批示,順便揭開帥案上的印盒,取出他的都統大印,蓋上,拿起吹了口氣,命身邊的一名官員交給張彥威,吩咐著:“就照此名單,孤沒有意見。”
略作沉吟,眼神閃了閃,劉承祐補充道:“以上軍官,孤要親自見見他們!”
此言,讓郭榮一訥,凝著眉頭略作思忖,似有所得,恭敬地行了個禮:“是。末將這便去安排。”
“還有一事,需稟報殿下!”退下前,郭榮又道。
“何事?”
“方才,李崇矩李指揮使方才尋末將領罪......”郭榮說。
劉承祐恍然,似有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一般,李崇矩此人,看起來沒有忘記那夜自己的隨口一提。
摸了摸已經被清理得十分光滑的下巴,劉承祐有點好奇地問:“你是如何處置的?”
“末將綜合功過,杖二十。待殿下確認,便可執行!”郭榮平靜地向劉承祐請示著。
李崇矩畢竟是劉承祐的侍衛軍官,郭榮看起來,還是挺有分寸的。
“準!”劉承祐直接表態。
待郭榮退下之后,劉承祐再度低頭研究起地圖來,盯著真定,發了一會兒呆,方才問身邊的那名文吏:“魏先生,你說真定的遼軍,接下來會作何抉擇,如何行動?”
魏先生,指的是魏仁浦。向訓被劉承祐派去統兵了,身邊需要一個參謀的人才,前番接見馮道與李崧的時候,劉承祐問了問。馮道推薦了魏仁浦,李崧推薦了陶谷。
魏仁浦,在聚攏民壯投效之時,便給劉承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在交流之中,也感受到了此人的不凡,不管劉承祐說什么、問什么,他總能應答如流,并且提出自己的見解。心有好感,劉承祐直接將他收為幕佐,授參軍之職。
魏仁浦在旁整理著一些文書,聞問,停下手中動作,順勢便作答:“若遼軍足夠冷靜,會從速退出我中國!”
“為何?”
原以為魏仁浦就中原、河北的形勢與兩軍的狀況,進行一番深入其里的剖析,結果只見魏仁浦很簡單地答了句:“遼主崩于欒城,哪有國內無主,而專注于國戰者。”
劉承祐了然,點了下頭,語氣中帶著玩味:“此前,我還有些顧慮,真定的遼軍會不顧一切南攻而來。現在,我卻是希望,其能南來!”
“殿下,契丹在各州,仍有不少的軍隊,如欲盡力地削弱其實力,可著眼于這部分敵軍!”魏仁浦主動提議道。
“孤,正有此意!”劉承祐答道。
談話間,帳前來人稟報:“陶谷帶來了!”
“請!”
對陶谷,劉承祐終于喚起了腦中的那點模糊記憶,此君,不正是在趙匡胤篡周之時,主動寫好禪位詔書進獻,給趙大“陳橋兵變”那場戲畫蛇添足的那個人嗎。
召來陶谷,在劉承祐面前,此人表現地很謹慎,除了表現地太過恭順之外,并沒有特別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又魏仁浦作陪,與之隨便聊了聊,劉承祐給了陶谷一個任務:“孤聽李公說,陶舍人博通經史,善作文章,文采斐然。”
“李公謬贊了!”被夸,陶谷故作謙虛,嘴角微微上揚,分明帶著點得意。
“自晉立國以來,我中國一直深受契丹壓制。孤受天子詔命,都統河北眾軍以抗遼。欒城一戰,將士奮勇,乃數十年間難得的大勝,大漲士氣,當善加宣揚。孤欲請陶舍人作一篇檄文,傳視河北,召諸州軍民,逐殺胡虜!”
劉承祐提出要求,沒想過陶谷會拒絕,卻也沒想到,他請得筆紙,只稍微醞釀了一番,便當著劉承祐的面,下筆揮灑文字,幾乎一蹴而就。
陶谷,還是有一支好筆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