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呼呼作響的東北風,經歷了整整半個月的航行,當荒蕪的灰色山峰從西北面的海面上升起時,褚少孫總算又看到了陸地,這讓他如釋重負。
船只靠岸,在名為“哈拉毛國”(今阿曼)的小邦港口停靠,補給食物和淡水,頭上纏著白色或灰色頭巾的沙漠牧民來推銷些駱駝奶和山羊之類的貨物,當地酋長見了白虎旗恭恭敬敬,褚少孫一問才知道,這個港口已經被西海艦隊“租借”了好幾年。
“船隊往來方便些。”陳湯如此笑著,卻讓譯者令從遠洋貿易里分到好處的哈拉毛國王籌備上夠五千人一個月吃的糧食!這次可以花過去兩倍的價錢購買。
離了哈拉毛國,船隊沿著海岸線繼續向西,進入名為“示巴國”(今也門)的海域,當能夠看到西南方有一道黃綠色的海岸線時,船只轉而向北,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喇叭口似的狹窄海灣。
聽說驃騎將軍將此地命名為亞丁灣,海峽附近有示巴國的小港,名曰“穆哈”,此處沒有大碼頭,但錨地下方有厚厚的沙,在此拋錨十分穩定。
陳湯說這是前往埃及前停留的最后一站,需靠岸一天到兩天,補充食物、淡水,等待后面一批船隊抵達。
褚少孫對這座異國海港心生好奇,便隨著陳湯等人乘著小舟登岸。卻見本地人打扮與哈拉毛國類似,但皮膚更黑些,還有些黑如炭的健壯昆侖奴在碼頭搬運東西,據說是示巴人從海峽對岸的大陸抓來的。
“示巴乃是古國,橫跨海峽兩岸。”
陳湯多策謀,每過城邑山川,常登望記錄,與褚少孫閑話時總不知不覺往軍事上聊:“褚先生在身毒見過象兵罷?”
褚少孫頷首,陳湯又道:“這象兵在海西諸國乃是與步、騎、車并列的兵種,必不可少,那托勒密埃及先時與條支(塞琉古)交戰,卻苦于無象…”
“校尉。”褚少孫打斷了他的話,詫異道:“可我聽說,托勒密埃及所在大州,本就出產象牙,豈會無象?”
“不是所有象都能馴化作戰,托勒密埃及所近之地,雖有草原象,然性情狂躁,決不能騎乘。”
陳湯對此是有研究的,給褚少孫一一數道:“身毒象最為溫順,體型也合適,數量也多,乃絕佳之選。”
“其次為海西象(北非象),形體巨大,最為驍勇,只是數量稀少,如今那些土地已為大秦國所占。”
“再次是森林象,居于林地之中,形體最小,這示巴國售賣的象牙便出自森林象。托勒密埃及之所以開這條航路,最初卻是為了獲取南方之象。”
此時小船靠岸,陳湯自帶著譯者去找示巴貴族商議購糧之事,卻讓樂浪號上的醫者,名為“李加蘭”者帶著褚少孫在港口隨便走走。
褚少孫本以為示巴也是是沙漠、巖石和蝎子的國度,貧瘠無物,卻不了港口貨物琳瑯滿目,除了象牙、玳瑁外,還有許多香料。
李加蘭四十多歲年紀,會稽郡人,聽說他在家鄉時因行醫沒治好一位列侯妻子的病,被栽贓亂用藥,壞了名聲,混不下去,索性咬牙出海到了身毒都護府。
他曾隨艦隊多次往來海上,對示巴很熟悉,甚至會點本地語言,帶著褚少孫在貨攤上走來走去,挑挑揀揀。
李加蘭對干癟的肉桂不感興趣:“身毒肉桂天下無雙,在示巴,值得買的兩樣藥材,便是沒藥與乳香!”
這名在中原甚少聽聞,見褚少孫面露迷惑,李加蘭還撿了這兩樣香料給他聞聞。
氣味厚重芳香的是沒藥,此物乃是用沒藥樹樹脂制成,生沒藥是如同鮮血般的猩紅,炒過的呈焦黑色。
“有活血止痛、消腫生肌之效,尤治牙痛,先生不是正疼么?買了此物制成油膏,敷在牙上,三天必見效!”
于是褚少孫就傻乎乎聽話買了二兩沒藥,這竟掏光了他帶上岸的那半匹絲綢,這下牙更疼了。
“先生可別心疼,相比于乳香,這沒藥便是賤價了,沒藥稱重賣,可乳香,卻是按粒來賣!”
李加蘭帶著褚少孫找到賣乳香的地方,確實只有一小罐,為半透明的乳白色、黃色的塊狀或顆粒狀,看起來像曬干的魚膠。
賣乳香的示巴人身旁還有幾個兇神惡煞的昆侖奴,警惕地看著每個來問價的人。
“沙漠珍珠,白色黃金。“李加蘭指著乳香介紹,而褚少孫確實聞到了一股清盈雅致的香氣,難以忘懷。此物也是樹脂,生長在沙漠中,極其難得。
“可埃及人卻偏愛此香。”
李加蘭道:“埃及人事死如生,其王號‘法老’,法老死,以石為封土,平地起山陵,陵下修墓室。而為了讓法老不朽,便要開膛破肚,摘去其腦髓及五臟六腑,像腌咸魚那般,在尸體上涂抹各類名貴香料,這乳香最不可缺。”
埃及人相信,乳香是最接近神的氣味,是引渡靈魂的指引,可只有阿拉伯半島南部產出,過去得跨越數千里沙漠用駝隊運輸,如今海路開通,示巴國依靠出口乳香獲取財富,強制將國內所有乳香集中于此,確實方便多了。
這玩意對漢人來說可有可無,但對埃及人而言,卻已是必需品。即便不是法老,普通人也夢想死后能夠不朽,埃及的神廟專門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只是窮人用不起名貴香料,僅能用泡堿來防腐。
“我甚至在港口神廟附近,見過貍貓、蛟都被制成干尸,售賣給人帶回家陪葬。褚先生,等到了托勒密埃及,你是否要買上一二把玩?”
還把玩?李加蘭是個獵奇愛好者,興致勃勃地說著極其恐怖的異域風俗,讓褚少孫毛骨悚然,這故事聽得他既害怕又高興,又能在行記里記上一筆了。
他們在示巴國港口等了兩天,才等來了下一批船,這支船隊也是十余艘,在橫渡大洋時折了一條商船,幸好水手大多救上來了,名為“遼東號”的大翼戰船也沒事。
直到這時,褚少孫才知道,陳湯之所以非要等著,是因為遼東號上,有驃騎將軍派往托勒密埃及,向埃及女王敬送禮物的使者!
都護府使者名曰“吳在漢”,二十幾許年紀,聽說是關內侯吳宗年之子。
吳在漢的容貌與一般漢人有些差異,卻是當年吳宗年滯留匈奴右部時,與胡妻所生之子。吳宗年任典屬國數載,五年前逝世,他與發妻生的長子承了爵位,這吳在漢則到身毒投靠驃騎將軍,也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數次奉命出使安息、埃及。
吳在漢邀請褚少孫,在接下來的航程里與他同乘一船,也有個說話的伴。
“船上多是南人,不通官話,即便有一二鄉黨,亦說不到一塊去。”
褚少孫巴不得如此,等船只拔錨時,便向吳在漢求問:“吳大夫,那托勒密埃及不是有王么?為何又有女王?”
吳在漢道:“海西各國,制度風俗各異。那托勒密埃及有一俗,便是血親通婚。”
“啊!”
繼木乃伊之后,褚少孫又長見識了:“莫非這托勒密埃及信拜火教?”
吳在漢擺手道:“不然,用驃騎將軍的話來說,‘粟特拜火教,那是大奸大惡’!河中五城城主,竟有娶親生女兒者!”
“而托勒密埃及,只能算小奸小惡。”
他說道:“我上次出使時曾打聽過,托勒密王自詡天神之種,講究血脈純正,于是便令姊弟兄妹通婚,如今其王曰‘托勒密十三世’,與其姊成婚,號‘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夫妻共治一國,自登基后已兩年。故稱女王,不稱王后。”
褚少孫仍覺不足:“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即便兩王并立,也總有上下之分,那究竟以誰為主?”
吳在漢用兩根手指比劃打趣道:“自是男上女下。”
褚少孫打破砂鍋問到底:“那為何將軍卻越過托勒密王,讓大夫專給女王敬送禮物?”
莫非又是像當年離間大月氏王與貴霜一樣的計謀?
其實任弘早在兩年前,聽說埃及新王登基,克利奧帕特拉七世成了共治者,便不惜重金,派吳在漢給埃及女王送去禮物。除了精美的絲帛外,還有豫章國新燒的瓷器,專門定制弄了些埃及人喜愛的圖案上去,讓那埃及女王十分欣喜,也遣使去身毒都護府拜見任弘。
”女王十分感謝驃騎將軍的禮物,并邀約將軍前往埃及,說她會親帶將軍游覽王都,登大燈塔,我此番西行,卻是為了專程答復女王。”
吳在漢就這樣慢悠悠地解釋了緣由,褚少孫這才作罷,卻又忍不住身為記史者的好奇,低聲道:“敢問大夫,驃騎將軍如何答復?”
“此事不算機密,也不怕讓褚先生知曉。”
吳在漢笑得意味深長,踱步走到船舷處,甚至瞥了一眼船隊的后方,在東邊,更加龐大的船隊應該剛剛從身毒啟航吧。
“驃騎將軍說。”
“多謝女王之邀,他會來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