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元年(公元前59年)冬末,臘祭已畢,年關很快就要翻過去了。溫暖如春的未央宮溫室殿中,天子劉詢正坐在暖爐前,看任驃騎剛剛從北身毒傳回來的捷報。
“臣弘將義兵,行天誅,賴陛下神靈,陰陽并應,天氣精明,陷陳克敵,破虜五萬之眾,斬罽賓王烏頭勞、大月氏王首及名王以下十數人,遣子白入朝以獻。”
“罽賓自孝武帝始通漢,自以絕遠,漢兵不能至,孝昭時,其王烏頭勞數剽殺漢使。今罽王授首,宜懸頭槀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中國者,雖遠必誅!”
“好一句雖遠必誅。”
劉詢手指彈著奏疏如此感慨,卻又搖頭戲謔:“不過西安侯頭顱送得太頻,先時便有郅支、宛王、康居王、烏就屠等四枚。再如此下去,北闕,都快要掛不下了。”
北闕那么寬大,怎可能掛不下,這確是說笑,但許皇后為天子奉上養生的溫湯,笑道:“妾也奇怪,當年西安侯還曾作詩‘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但自從西出蔥嶺,卻幾乎無歲不戰,確實有點窮兵黷武之意了。”
劉詢卻搖頭:“不然,打其他處也就罷了,但要南下身毒,這確實是西安侯走前,便向朕稟報之事。”
說的正是任弘離開前夜,劉詢在未央宮置酒設宴與他暢談的時候。
劉詢取出了一個和傳國玉璽放一塊的匣子,打開后,里面卻是琥珀笥,縛束以戚里所產織成錦,解開后取出了一枚才八銖錢大的小銅鏡。
正是劉詢視若珍寶的“身毒寶鏡”。
許平君自是知道此物來歷,孝武時,博望侯帶回身毒國進獻寶鏡一枚,又被賜給了衛太子,衛太子給了史良娣。史良娣有了孫子劉病已后,就將此物用合采婉轉絲繩,纏在他手臂上,以保佑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平安。
當年劉病已因巫蠱之禍,被收系郡邸獄,臂上就纏著此物,據說此鏡能照見妖魅,得佩之者為天神所福,故劉病已從危獲濟。及即大位后,他又將這鏡子給了許平君和皇太子,讓母子轉危為安。
時至今日,劉詢仍不時會看看此鏡,感咽移辰。
這件事,作為親近之人,任弘自是知曉的,而當初他說明西出的理由和去處,便是身毒!
“西安侯說,要去身毒為朕齋祀。”
劉詢笑著撫摸鏡子:“身毒與朕身世運勢關系極大,若能在朕在世時,立‘身毒都護府’,再將大漢西極銅柱移到那去,卻也不錯。”
其他銅柱不知道,但白虎柱,確實是長了腳的,任弘打到哪,它就跟著去哪。
而對祥瑞等事,已經三十多的劉詢寧信其有,或許這樣的齋祀真能讓他這有些弱的身體轉好,多活些年,親眼看到大漢達成六合同風九州通貫,天下太平的愿景呢!
不過任弘離開河中前去身毒,也讓劉詢更加安心,那兒距離大漢又更遠了。劉詢特地讓人查過,罽賓國,王治循鮮城,去長安萬二千二百里。
一萬多里啊,西安侯的捷報用極快的驛騎傳到長安,都花了足足四個多月,正常跋涉得走一年。
一道巍峨蔥嶺,萬里迢迢,將他們永遠隔開了。
劉詢不由想起一個傳說:“天上西官白虎七宿中有一參宿,而東官蒼龍七宿中有一心宿。”
“參宿在西,心宿在東,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沒,彼出此沒,永不相見。”
“朕與西安侯也一樣啊,我居東方蒼龍,君居西方白虎。但慶幸的是,不必此明彼暗,重演高皇帝與淮陰侯之事,而能同明于東西,幸甚至哉!”
東西永隔如參商,方能讓君臣之誼有始有終,對二人來說,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吧。
想到這,劉詢招來將作大匠解萬年,問了他一個問題:“為何大漢未央宮有北闕東闕,卻無西闕、南闕?”
解萬年回稟道:“陛下,昔日蕭相國營造未央宮,立東闕名蒼龍,北闕名玄武,無西南二闕者,蓋以厭勝之法故不立也。”
厭勝有兩種,一種以壓服敵人,一種為厭劾鬼神。蕭何建闕時,大漢剛剛草創,他營造東、北兩闕,應是為了為皇帝壓服東方的項羽,北方的匈奴這兩大強敵。
劉詢頷首,卻道:“今大漢承平,東、北皆已無敵,然西方有大秦東伐之憂,當再立一西闕!闕上雕畫白虎紋…”
也不知劉詢要壓的究竟是羅馬呢,還是任弘?
天子讓人取來紙筆,揮筆寫了兩字:“闕名,白虎!等闕落成之日,朕當登于白虎闕上,以望西方太白之星!”
末了又將任弘的奏疏交給弘恭:“朕甚壯此言,讓人傳抄,將這捷報公布于天下!以揚強漢之威!”
“宜懸頭槀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中國者,雖遠必誅!”
小黃門的聲音在未央宮內外傳著,也傳到了少府官署附近,專門負責宮廷飲食的太官令就坐落于此。
其中有一個身材短小,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官“獻食丞”,正捧著皇太子今日的膳食名目,站在雞鴨鵝叫,滿地都是羽毛的院子門口。
聽到外面宣讀的捷報,獻食丞久久出神,不免有些激動。
他乃是山陽郡瑕丘人,年輕時喜歡讀書,學識淵博通達事理,寫得一手好文章。只可惜家中貧窮,只能靠乞貸為生,常為人所輕,也不被州郡中人所稱道,連舉孝廉都失敗了。
于是他就湊了點盤纏,西來長安想要參加已舉行了兩年入選太學考試,也落了第。
巧的是遇上了一個在太官令做官的同鄉,幫他謀取了太官獻食丞一職。
這是出入庖廚的低賤之務,但年輕人卻不以為恥,振振有詞道:“我聽說大司馬驃騎將軍任公,少時只是個置所小吏,也要出入庖廚,奉食于行客呢!”
只恨他錯過了兩年前驃騎將軍西征的大征兵,現在要去只能自己湊路費,對本就不富裕的他而言,確實有些困難。
可今日,聽到西安侯再捷的消息,聽著身毒、罽賓等陌生的地名,想象驃騎將軍在那山口指揮遠征軍大敗罽賓王號稱的“十萬大軍”,士卒人人立功得賞,校尉們揚名天下時,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好,好一句明犯中國者,雖遠必誅!此言甚壯,頗合吾意!”
平日還算沉穩有大略的他,竟因為這句話,一下子激動起來,在庖廚、同僚、上司驚愕的目光下,忽然擲地有聲道: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博望、義陽及西安侯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庖廚間乎?”
借著猛地解了皂帽,將手里的稟食單也扔了出去:“我這就辭了職務,單騎匹馬,帶三尺劍,出塞去河中都護府投軍,以覓封侯!”
說完便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聽這中二破落戶出此狂言,庖廚、雍人、小吏們都笑出了聲,不以為然。唯獨當值未央,巡邏路過此地的郎官、富平侯之子張勃聽到了,微微頷首,又問旁人道:“那獻食丞叫什么?”
“陳湯。”
“小君侯,這豎子名叫陳湯!”
陳湯立志效仿偶像驃騎將軍,在這大雪紛紛的日子單騎西去投軍之際,城外的車騎將軍別府中,趙充國正坐于席前。
他讓老仆燙好了酒,倒在河南郡鞏縣燒的白瓷中——這是盧九舌開設的產業。
那黃酒飄著熱氣,喝下去定能讓身子一暖。但看看左右,卻無任何客人,也沒庖廚端來趙充國最愛吃的魚。
他今日用來佐酒的,是更好的菜——來自一萬二千里外的信。
趙老將軍抿著熱酒,一手捧著任弘的親筆信,細細讀了下去,看他描述那遠方的征戰,講述異域身毒的風光,倒不是炫耀,而是分享,順便讓老將軍放心。
趙充國時而搖頭,時而嗟嘆,時而艷羨,看到最后又發出了爽朗的大笑。
“壯哉,道遠!”
不遠處,他的小孫子忽然哇哇大哭,趙充國也顧不上品味了,連忙把信往案幾上隨手一放,用白瓷盞壓著,匆匆抱孫兒去了,他和任弘過的,是截然相反的生活。
剛好有風吹來,卷起了信紙一角,方露出了任弘的最后一句話。
“弘此去,雖是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亦是…”
“長風萬里盡漢歌!”
只剩最后一卷了,十年后的新時代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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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小狐貍(女)報恩的故事,短是短了點,但是好看,奧利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