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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出則無敵國外患者

  出了高廟,往其后面走不遠,便是惠帝廟。

  相較于高廟的香火鼎盛,惠帝廟顯得冷冷清清,劉詢聽守廟官吏說,自文皇帝后,已經一百年沒有皇帝親至了。

  畢竟孝惠不類高皇帝與高后這對梟雄夫婦,夾在代代都是人杰的漢朝皇帝里也是個另類,子孫都已被屠戮殆盡,甚至被開除了劉姓血脈,歷代只念著香火情給他留廟血食。

  劉詢不免對這個敦厚善良,誰都能欺負幾下的皇帝有幾分同情,雖然他來此,其實是想告知那個時代真正的統治者高后呂雉一聲:“高后稱制時單于遺謾書妄言,今日此仇已報!”

  那冒頓著實可恨,說他的閼氏剛剛去世,呂雉的丈夫也去世不久,倆人都寡居,不如互補有無,結成一家。

  “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這實在太過直白,氣得呂雉差點兵伐匈奴,但大漢實力不濟,身為弱者,只能低聲下氣地告訴冒頓,我人老珠黃,頭發牙齒都掉了,你就別惦記了。把我乘坐的御用馬車送給單于,希望它能代替我,經常陪伴你。

  至于冒頓單于在無以自娛之時,對呂后的小馬車做了什么,就無人知曉了。

  雖然劉詢身上沒有高后的血,但那畢竟是統治了大漢十多年的女主啊,為冒頓如此調戲,劉詢每每想起都義憤填膺。惠帝作為她的兒子,哪怕性格溫順,也氣得不輕吧?可在匈奴強而漢弱的現實里,惠帝能做的,恐怕只有免冠徒跣耳。

  “此庸夫之怒也。”

  劉詢在惠帝廟中拜完,說道:“天子之怒,當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如今朕已做到,三將軍掃平匈奴,斬首合三萬余級,筑京觀于燕然山。”

  “匈奴的血已經放干,只待宰割!”

  劉詢接下來要對匈奴做的事,與呂雉對付敵人一般殘忍,恐怕會嚇到孝惠:

  “斷其左右臂,挖掉其眼睛,弄聾其耳朵,像人彘那般囚禁在北方,再無威脅!”

  出了惠廟,后面卻不是文帝廟,得跑到城外霸陵去。

  大漢的宗廟制度,和周時有些不同,任弘也是位列中朝參加過幾次祭祀后才弄明白,周時宗廟都是修在一處,正所謂外為都宮,內各有寢廟,別有門垣,太祖在北,左昭右穆,次在南。

  簡言之,就是一個按照昭穆制度設置的宗廟建筑群,還有一系列復雜的祭祀制度,除了太祖外,超出五服者要毀廟,維持七廟而已。

  但大漢宗廟,承的卻是秦始皇帝的”獨宮廟制“,每一代皇帝都各有其廟。太上皇、高祖和惠帝廟還設于長安之內,從文帝開始,宗廟都移出城外而散處于各自的陵旁,不止于七,不列昭穆,不定迭毀,先君們巡游去過的地方,還有一百多座郡國廟。

  所以才東一個西一個,想告六廟,劉詢非得將長安城周邊繞團一圈才行。

  輪到張安世驂乘的時候,任弘能下車歇一歇,宗正劉德主動過來搭話。

  “道遠出征期間,也有人上奏疏,以為漢家郊兆寢廟之禮多不應古,當定宗廟迭毀禮…”

  儒吏不能說能力一定低下,但普遍有個毛病,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復古,往他們心中盡善盡美的周代制度上引。那劉賀的昌邑舊臣,瑯琊王吉上書中就提出“引先王禮宜于今者用之,述舊禮,明王制。”

  在劉詢倒霍,增加博士弟子數量后,長安儒生們更是躍躍欲試,試圖有所作為,對他們認為“不合周制”的地方瘋狂開炮。

  劉德掰著指頭給任弘算:“如今大漢共有太上皇、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昭帝、悼皇考八廟。然按貢禹奏言,說古者天子七廟,今孝惠廟親盡,宜毀。”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么!

  韋賢的兒子,諫大夫韋玄成則提議毀太上皇廟,唯獨沒人敢提悼考,他們也知道那是皇帝的底線。

  對整頓宗廟,劉德是支持的,還提議將郡國廟也罷廢,以節省用度——主要是孝武的廟,諸帝就他愛到處亂跑,眼下對任弘提及,應該是想得到他的支持。

  這事任弘卻不想摻和,觸碰宗廟可是禁忌,漢景帝的廢太子劉榮,做臨江王期間,因為侵占宗廟地修建宮室犯罪,被傳到中尉府受審,結果自殺。

  而劉詢作為小宗入繼大統,屢屢通過尊崇先代帝王,為孝武定廟號來為自己正名,豈能反過來毀棄之?

  雖然地方郡國為武帝設的那幾十座廟確實很鋪張,但劉詢大概是被任弘影響,認為節流不如開源,適時侈靡可以拉動消費,鼓勵西域奢侈品輸入,不禁止民間大操大辦婚禮,宮室陵闕該建也得建。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帝國需要一些奇觀彰顯威儀,別跟秦代那樣夸張就行。

  與劉德的議論中,霸陵已到,在這兒甚至能遠眺到任弘在白鹿原的莊園。

  霸陵旁的文帝廟號曰“顧成廟”,劉詢入內祭拜,奉上兩樣祭品。

  一件是燒得焦黑的姑衍山祭天金人,文帝時匈奴入寇,火燒回中宮,是為奇恥大辱,這次任弘加以報復,一把火燒了匈奴圣地姑衍山,加上過去衛青火燒龍城,算扯平了。

  第二件是握衍朐鞮單于卑躬屈膝,愿意向大漢稱臣跪舔的國書。

  當年孝文承漢初之弊,和單于的通信也低聲下氣,矮其一頭,在賈誼看來,漢每歲金絮采繒以奉單于,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猶如漢對匈奴稱臣。

  而如今,卻是匈奴反臣屬于漢。

  劉詢拜道:“《治安策》有言,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百年前天下之勢方倒懸,如今總算復正!足以告慰孝文在天之靈,而賈生若見今日事,泉下當不必再痛哭流涕長太息了!”

  拜謁完霸陵,過了渭橋,便到了咸陽坂上的陽陵。

  漢景帝的廟在陽陵前,號曰“德陽廟”,這位陛下在世時重點在于解決內憂,對匈奴通過遣公主和親通關市納歲幣來維持關系。終孝景時,雖然匈奴屢屢毀約入盜邊塞,但終無大寇。

  等劉詢告完德陽廟,又輪到任弘驂乘,皇帝在行車時也不想耽誤時間,遂與任弘議論起戰后如何分割放干血的匈奴。

  “匈奴一直欲分裂大漢,高皇帝時冒頓在燕代邊塞之外扶持韓王信、東胡盧王、趙王等,吸納六國殘余,欲于邊地裂土。而七國之亂時,趙王遂曾陰使人於匈奴,吳楚反,匈奴欲與趙合謀入邊。”

  “對匈奴來說,中原分則易與,對大漢來說,一個四分五裂的匈奴,才對邊塞沒有威脅。”

  任弘告訴劉詢,他在出征匈奴時發現,所謂百蠻大國,不過是各部落聚集會盟,又以攣鞮氏為尊,右地匈奴和左地匈奴語言可能不同,儼然是兩個民族,統一在大單于旗幟下而已。

  在單于被陣斬后,這個松散的聯盟已星散瓦解,各部流竄歸于故地。

  “今匈奴右地有兩單于并立,此外還有堅昆在北,小月氏在西南,一分為四。”

  “漠南頹當城以東,定襄、代郡以北草原為烏桓所占,戎狄天性貪狼,為防烏桓復強侵犯邊塞,應于漠南再設一位單于。”

  原本的人選是呼韓邪,可在殺其父辱其母后,顯然不合適了,最后商議,不如找到幾十年前被伊稚斜擊走后,投降漢朝的左賢王于單后代,封為正統單于,使其統轄漠南匈奴。

  “至于漠北,隔著大幕,大漢鞭長莫及,可使丁零、鮮卑分之,以狼居胥山為界,鮮卑占弓盧水,丁零得郅居水、余吾水和單于庭。”

  任弘對鮮卑是心存警惕的,這正是歷史上匈奴衰落后,將匈奴帝國遺產全盤接受的部落,故扶持丁零制衡。

  草原被分成了八個勢力,如此就能阻止一個龐大的統一行國出現,分而治之。若是郅支堅決不服從漢,待其被擊滅后就是七國并立…

  匈奴也陷入七國之亂,但又不能讓草原打得太厲害。任弘建議,大漢得在塞北受降城建立“安北都護府”,加以管轄,功能類似護烏桓校尉,不置太多駐軍,主要是為了就近管理草原事務——做攪屎棍,扶弱抗強,讓塞外的分裂維持下去。

  這其中,鮮卑烏桓是沒有王的,各位大人單獨與漢通洽朝貢,而新扶持的漠南匈奴,也應該擴大各部酋長的權力,使之與安北都護府直接往來。

  劉詢對任弘的計劃十分滿意,他沒看錯,任弘確實是出將入相之良選。

  等到向西抵達平陵,祭祀孝昭皇帝的“徘徊廟”時,劉詢只默默對便宜祖父道。

  “朕最感謝孝昭皇帝的事,便是將西安侯,留給了我!”

  皇帝在平陵縣用過飯,又馬不停蹄繼續向西,他們要在入夜前抵達最西邊的茂陵,那是告六廟儀式的高潮,最為盛大。

  可在平陵與茂陵之間,天子車駕卻停下了,劉詢下了車,遠遠望向兩陵之間那座封土高大的臣之陪葬墓,神情悵然若失。

  是博陸宣成侯霍光之墓,劉詢默默看著夕陽中的封土,忽然對一旁的任弘笑道:“過去朕總覺得大將軍墓仰之彌高,可今日再看,似乎也沒那么高。”

  是啊,劉詢已經完成了大將軍念念不忘,卻沒時間做完的事,匈奴已滅!至少在武功上,那座山丘他已經超過!

  站在山頂上,劉詢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他才二十多歲,便已完成如此大業,除了修內政復文景之富外,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這是歷史擺在他面前的抉擇。

  任弘能感覺到,劉詢已經有點膨脹和志得意滿了,而儒生們在強敵掃除后,想必也會迫切朝向他們理想中的周政靠攏。

  孟子那句話說得好啊,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歷史上,西漢就是在降服匈奴這一生之敵后,開始轉向內卷保守,自己將自己玩死的。

  皇帝需要一個新的目標,而大漢在消滅匈奴后,也需要一個新的敵人!

  可放眼望去,四境已無強鄰,蔥嶺以西的大宛、月氏、康居乃癬疥之疾。雄踞西亞的安息雖然強大但卻威脅不到大漢,不論是戰略還是意識形態上。

  任弘只剩下一個選擇了。

  “沒有敵人,也要創造敵人!”

  車隊這一路告廟行駛過的,正是渭北咸陽的殘骸遺跡,故秦宮室。

  在西域這么多年,有為了歸化中原,號稱尉繚后代的樓蘭王;有確實自詡“東方王子之后”的于闐國背書;再加上月氏人西遷大夏這種成功的例子作證,“秦人西遷”的故事,任弘已偽造齊全了。

  任弘有自信,這些模棱兩可的證據,牽強附會的大發現,起碼能騙后世七成網民,畢竟夏朝在埃及,殷商東渡美洲都很多人信。

  任驃騎這西域通親自代言,此論足以讓朝野上下大多數人信之不疑,哪怕幾十年后被戳穿也沒事:他西安侯又不是神仙,犯一次錯怎么了?

  現在是竟寧二年,公元前66年,在萬里之外的地中海,羅馬的霸業勢不可擋,前三頭都已展露頭角,他們與帕提亞脆弱的聯盟也將隨著小亞細亞局勢明朗而破裂,未來十余年內就會大打出手。

  現在只需要靜靜等待,等安息使者將妖魔化的羅馬形象傳到大漢,諸如窮兵黷武,嚴刑峻法,無君無父、銳意東征等…任弘就可以再度拋出他在多年前制作天下輿圖時,曾提出過的“大秦威脅論”!

  “匈奴雖破,但大漢仍不可茍安,西方尚有秦人余孽!日日夜夜,都不忘東征返回中原,復辟暴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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