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翁中?”
聽到這熟悉的名,劉詢一下子回到了他還是“劉病已”的時候,仗劍游俠,初次離開長安去外面的世界玩耍,就在蓮勺鹵中挨了群當地游俠兒一頓追打!
然后對面還得意洋洋地自報了姓名,劉詢做了皇帝后天天生活在對大將軍的恐懼中,也沒工夫報這舊仇。
郭翁中倒是沒敢當眾提這事,只是說了后面的經歷,包括他數年后因游俠不法被趙廣漢那鐵面惡官逮捕入獄,又蒙天子大赦,在對他們一番演講后,郭翁中到了西域戍邊,至今已有七載…
昔日年輕的少年郎,如今已是胡子一大截的中年人,被西域的太陽曬脫了一層皮,傅介子麾下的輕俠兵們莫不如此。他們當初受劉詢演講所激,說要將三尺劍還給輕俠們,而此劍不當再用于欺凌弱小,而該用來斬虜立功!
“陛下之言,臣一日也不敢忘!”
郭翁中再拜稽首,將這事說出來,他可算舒服了,只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自己。
劉詢卻是立刻想到曾聽過的一樁故事:秦末時陳勝為天下唱,首舉反旗成了張楚陳王。當年一起做雇農的某只燕雀聽說后,便來投靠,當道攔下陳王的車駕,說起“茍富貴勿相忘”。
陳勝便帶那故人回宮,讓他大開了眼界,但此人沒有禮儀,當眾叫陳勝“夥涉”,還經常跟人說陳勝微末時的糗事,惹惱了陳勝,遂將故人殺死。從此之后,陳勝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
富貴之后如何對待微末時的故交甚至是仇家,是一門大學問,陳勝無疑是反面例子,同時代的高皇帝在登基后反手封了曾背叛過他的雍齒為侯,卻能化解功臣猜疑之心,這才顯示王者器量。
于是劉詢靜靜地聽著,在郭翁中再稱自己大逆不道,罪該萬死時哈哈大笑。
“朕還說卿看著面善,原來是朕的故人!”
劉詢倒不怕年少時打架斗毆的事傳出去,這反而有助于塑造“類高祖”的人設,老劉家本就是兩腳從泥地里站起來的,怕什么出身低?他在民間時買湯餅之類的故事早就在街巷流傳了,還說但凡皇帝光顧過的店,就會生意興旺。
而借著郭翁中遞過來的梯子,劉詢決定要讓史書濃墨重彩,記下今日之事。
劉詢親自扶起郭翁中,又喚來郭的主官孫某萬,詢問其功勞,在得知郭翁中在駝城之戰中隨孫千萬著鐵幕破敵,反敗為勝后,擊節而嘆,令郭翁中一會隨他入未央宮參與宴饗。
又令三千余輕俠兵上前,劉詢則帶著郭翁中登臨北闕,讓所有人都看得到自己,大聲道:“朕當年為諸位送行時曾說過,會親自盯著北庭的戰事,足汝食,豐汝衣,有功者必赦!諸君可還記得?”
聲音最初稀稀拉拉,慢慢變得整齊:“自是記得!”
劉詢笑道:“君無戲言,朕說到做到,長安大酺,于樂游原外設宴招待有功士卒,肉食嘉柔,任將士們取用,喝個痛快!”
來到長安的北征士卒人人有份,而皇帝對活著輕俠兵不論生死,還有特賞。
“當年貳師伐宛再反,凡四歲而得罷焉,士卒每人賜直四金。如今三輔輕俠戍西域七載,故在斬首功賞之外,再每人賜直七金!”
相當于每人又到手七萬錢,雖只夠在長安郊區買半套房,但少府要一口氣拿出兩萬萬錢來,算十分大方的賞賜了。
在實打實的酒肉黃金往外潑后,劉詢還要給眾人名譽上的獎勵。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這明明是任弘當初說過的話,可現在是劉詢的了,竟沒有注明引用,輕俠兵們聽得認真,任驃騎的笑則有些尷尬。
他現在知道,被人偷梗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了。
劉詢道:“汝等在于三輔為游俠惡少年,在西域卻是為國守邊的武賁戍卒,曾遠征至夷播海萬里之外,又在達坂塞和燕然山兩挫單于,打出了漢家兒郎的威風!皆為梟騎,皆為大俠!”
和當年剛繼位不久,對輕俠們演講時略顯生澀不同,如今的劉詢話術已臻于純熟,語言感染力非往日能比。
“諸位大俠。”
劉詢忽然一抱拳,問眾人道:“敢問君等從誰而游?”
這是輕俠才會懂的行話,相當于后世道上兄弟見了面相互發問,都跟著哪位大哥混?報個來路唄?若是追隨有名望的豪俠,那便倍有面子。
過去被鄉黨父老嫌棄視為縣中一害的輕俠惡少年們,如今驕傲地抬著頭,那些黃沙百戰,日夜含辛茹苦,幾度刀光劍影,似乎都算不了什么,這七年,值了!而今日的榮耀,更足夠他們跟子孫吹噓一輩子!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今日在北闕,卻有三千壯士!
三千余人竟齊齊單膝跪地,大聲報出了自己老大的名號,聲音震得玄武門上的銅鑄龜蛇都想爬走。
“吾等,從陛下而游!”
劉詢七年前為了幫任弘騙些人去西域,無意間種下的種子,如今竟收獲了累累碩果。
郭翁中在輕俠兵中立功最大,雖不及封侯之功,但亦得厚賞,劉詢當場拜其為佽(cì)飛校尉,出則隨侍,入則宿衛,這個跟天子打過架的家伙,搖身一變成了新貴寵臣,傳出去又是一段佳話。
還活著的三千余輕俠兵,若愿意回三輔來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納入佽飛軍。佽飛本是楚國勇士,據說曾赴江刺蛟,遂斷其頭,使船中人盡活,風波畢除,孔子得知后夸贊:“不以腐肉朽骨而棄劍者,其佽飛之謂乎?”
如今皇帝就以這奇材勇士之名,在羽林、期門之外,新設了一支佽飛軍,宿衛在建章、未央之間,享受首都戶籍待遇。
除了少數人決定留在大西北外,其余人幾乎第一時間應允,西域雖好,但也不如家鄉啊,更何況回來就是跟著天子混,端上了鐵飯碗。
駝城一役的戰死者在賞賜之外,再加一份葬錢,若有兒子,也直接擢入羽林少年!
如此厚賞,連滅單于主力的東路軍眾人都看著眼紅,郭翁中和輕俠兵們志得意滿,頭都快昂上天了,覺得這是自己的榮耀。
但有人卻對此心存不滿,比如侍衛在北闕的郎中令軍,有幾個世代為郎替天子站崗的郎衛便嘀咕道:“陛下放著吾等良家子不用,卻提拔一群輕俠惡少年 ,彼輩雖然在西域戍守,但不過是遷徙之徒也,過去就手腳不干凈,更不知禮儀為何物,當上期門郎,豈不是要攪得京畿大亂?”
漢軍是有鄙視鏈的,最高層是世代為郎吏的長安吏子勛貴子孫,盤根錯節;中間是常能入選羽林的六郡良家子,大漢名將多出其中;再次是關東的征召兵,他們作為漢軍主力。
而位于鄙視鏈最低端的,無疑是輕俠惡少年,漢武帝時征宛,輕俠惡少年是被當成炮灰強征入伍的,戰斗力不高,在大宛城下折戟,回師途中因長官鄙夷他們,竟死亡泰半。
可如今,這后來者卻反居其上,郎中令軍、南軍、北軍眾人都有些嫉妒,只是駝城一戰確實打出了風采,不好明著譏諷,只暗暗擔心,這三千多人列為禁衛,以后升官時競爭更大了。
這些人只想著自己的利益,還在第一層,稍聰慧點的,已經想到了第二層。
“豈不聞秦穆公亡馬之事乎?”
在郎官們還抱怨輕俠魚目混珠擠占禁衛名額時,人群中年僅十二的輦郎劉更生低聲對父親劉德道:“春秋時,有岐山野人三百人殺死了秦穆公的愛馬分食,秦國官吏欲誅殺他們,秦穆公卻說,君子不以畜害人。吾聞食馬肉不飲酒者,傷人。”
“于是便讓人帶著酒追上野人贈之。過了許多年后,秦穆公伐晉,三百野人聽聞穆公為晉所困,椎鋒爭死,以報食馬賜酒之德,于是秦國大勝,獲晉惠公以歸。”
意思很明白,今日天子是在效仿秦穆公,對郭翁中既往不咎,又厚賞三千輕俠,這三千人現在已經是皇帝死忠了。
劉德瞪了一眼兒子,嫌他太過聰明,不過劉宗正自己也只想到了這第二層。
那些朝堂里的老油條,如張安世,已經想到第三層去了。
“高明,陛下此舉實在是高明!”
西路軍的西域北庭輕俠兵雖是傅介子所率,可他們實際上是任弘花了好多年時間練出來的,加上奚充國、孫千萬等輩,皆為任弘舊部。
斬了單于頭立絕世之功的東路軍,則是任弘新部。
任弘為了不讓自己占盡風頭,特地扶傅介子之棺入城,替他擋下了大多數惡意。然而天子卻順水推舟,開始凸顯傅介子和西路軍功績,重賞功勞第二的輕俠兵,使其所得封賞略多于立首功的東路軍。
雖然定功的是皇帝,可最先推崇西路軍之功,一碗水端不平的,可是你任驃騎啊。
在張安世看來,幽并冀州兵看著三千輕俠出盡風頭,心中多少會有些嫉妒,西安侯的新老部下必然生隙,天子更得佽飛軍誓死效忠,更得天下人心,這一著棋局,卻是劉詢贏了!
張安世不由深感佩服:“今上聰明遠識,制持萬機!望于孝文…不,孝文亦略不如也!”
他以為,劉詢身上不止有文皇帝的冷靜和演技,還有孝武皇帝的威猛和高皇帝的個人魅力,集一祖二宗之才干于一身,最妙的是沒有繼承孝景的心胸,真乃天賜神君也。
不過在場的幾個聰明人卻沒想到,默默接受了這一切,看上去確實在君臣對弈中輸了一著的任弘,心里卻在偷著樂。
“不好意思,我在第四層!”
天子加重對三輔輕俠兵們的賞賜,一來繼續豎立他念舊寬容信守承諾的人設,二來通過建立佽飛軍加強集權,將長安防務操控得穩穩當當——雖然他用的將吏仍是任弘舊部。
三來,這確實會讓東路、西路軍生出些間隙來,加以分化,稍削任弘在軍方的權勢。
可在任弘看來,此舉最大的意義,卻不在于這些蝸角之爭的小事上,今日輕俠的重賞,佽飛軍的建立,將對帝國未來造成深遠的影響!
“五千人戰死五分之二,死亡率還沒有輕俠械斗高吧?”
“就算家里有錢的俠兒走父輩關系從小吏做起,也沒法七年混到禁衛郎選吧?”
自郭翁中以下,軍吏為校尉者三人,郎官、六百石以上者百馀人,奮行者官過其望,可以說,大多數出身貧苦,被迫游手好閑的三輔輕俠們,實現了集體的階級躍遷。
這無異是在向天下輕俠少年釋放一個信號:“想要財富、機遇與地位名望么?如果想要的話,那就到西域去找吧!泰一神已把全部都放在那里。”
已經人口趨于飽和的中原別的不多,游手好閑的輕俠惡少年卻數不勝數,酷吏殺完一批又冒出來一批,指望他們從良或在本地就業很難,還不如毒輸于外。
不管是哪個時代,只要統治者放下一個能實現階級跨越的階梯,哪怕是獨木橋,也會讓人擠破頭。
若能讓皇帝將這一特例作為常態,將西域戍邊立功的輕俠納入佽飛軍,以補充新鮮血液。不止是三輔,全天下的惡少年都將涌向西域,保守估計,十年五萬,百年五十萬!他們將在絕域宣揚大漢的武德充沛。
任弘仿佛能看到,一茬又一茬新鮮的韭菜趨之若鶩奔向玉門關,沿著傅介子和自己走過的路,起程前往偉大的絲路追尋夢想。他們想要成為“大俠”,名利雙收,在狂野的西部掀起冒險與開拓的浪潮,塑造歷史全新的模樣。
與這偉大西進運動相比,那些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的小聰明,簡直不值一提!
所以任弘面色無疑,反而在為劉詢此舉叫好,只不知道皇帝陛下又想到了哪一層?亦或是一舉多得?
他看向劉詢,劉詢也正好看向任弘,君臣的眼神交匯卻又立刻挪開,彼此心知肚明。
而就在眾人進入未央宮時,卻有來自遠方的驛騎闖入了歡慶的北闕,接力式的傳遞后,一份來自西北的急報略過任弘,被尚書令直接送到劉詢手中。
劉詢一看,笑道:“是關于郅支單于與握衍朐鞮單于交戰的詳情。”
先前郅支單于率眾南下,以鏟除叛徒為名,想要兼并握衍朐鞮單于,統一匈奴右地。而握衍朐鞮單于表示愿意向漢臣服,請求居延塞出兵相助,但長安的指示,是坐觀其成敗,再收漁翁之利,不能讓握衍朐鞮單于過得太舒服。
如今,輸贏應是分出來了。
劉詢舉著居延塞的奏報,問張安世、任弘等人:“兩位大司馬,汝等猜猜看,喪家之犬與守戶之犬相斗,孰勝?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