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霍氏謀逆整整一個月后的八月中旬,秋葉漸漸變黃的時節,任弘穿著一身緋服,戴武弁大冠,腰上掛著代表人臣之極的金印紫綬,才進未央宮,就遇上了迎面而來的一聲又一聲的敬稱。
“大司馬!“
“叫我西安侯。”
任弘還是不太習慣這稱謂,對方喊得又大,直讓他感到尷尬,還是叫西安侯習慣了,因為被皇帝定為平叛首功,他已經不再是萬戶猴,而是一萬五千戶猴了…
“大司馬!”
皇帝身邊頗受信任的宦官,中書令弘恭在路上遇到了,也對他畢恭畢敬,任弘擺手道:“中書令,還是喚我衛將軍罷。”
“衛將軍”是實打實的實權之職,當初漢文帝由代王入繼帝位,以親信宋昌為衛將軍,總領京城南北軍,權力極重。
如今的形勢和當年很像,反叛的霍氏叔侄三人和霍夫人顯盡數被補,霍皇后自殺于長樂宮中,女婿里除了光祿勛金賞和未央衛尉趙平反正外,其余皆被俘虜。
連東去的范明友也不例外,雖然中間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波折,但亦在欲從風陵渡馳至河東發動霍氏黨羽舉兵時,被韓敢當和楊惲趕上。一場驚心動魄的河上交手后,范明友落水被擒,眼下已押回京師,只等秋后和關在廷尉詔獄的霍氏眾人一起問斬。
雖然大亂平息,但皇帝對曾從逆的北軍、南軍都不太放心,知道里面被霍氏安插了許多人手,于是便讓任弘以衛將軍之名,統御南北軍,慢慢清洗篩出不靠譜的人,重建京師禁衛。
當然,那柄斬白蛇劍任弘還是還了,皇帝是世上最虛偽的生物,跟你客氣一下,當真就要出大事了。
而給任弘的犒賞還不止于此,加在衛將軍前面的“大司馬”,則是位列三公的標志。
漢承秦制,有三公,漢武帝時罷太尉置大司馬,自此以后,這名頭成了最珍貴的東西,常以授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作為聯稱,由此可以入中朝參決政事,秉掌樞機。
在歷史上,加有此聯名的人不少,比如,額,漢哀帝時的董賢?
“大司馬!”
又來了!能換個稱呼么?
任弘無奈地朝早早來到尚書臺的張安世作揖:“后生小子,當不起這稱呼,車騎將軍才是真正的大司馬啊!喚我道遠即可。“
若原本歷史不變,“大司馬衛將軍”這名頭本是張安世的,不過,但張安世在眾人于尚冠里里約石碑前擒霍禹時,他卻帶著家仆屯兵突襲霍府,結果一條魚沒抓到。
像極了別人開boss,他則去一旁A小怪,自然為天子所不喜。盡管其子張彭祖因協助任弘,加上過繼給了張賀,封為陽都侯,但張安世的職務爵極竟沒什么太大變動,就加了一千戶,這下封戶也和任弘打平了。
雖然眾人都暗地里嘀咕,覺得張安世是躺太久躺遲鈍了,但任弘總覺 得這老小子是故意的:風頭讓任弘和張彭祖去出,他只最后突襲空空如也的霍府表態,如此便不必受大賞,讓張家變成第二個霍氏。
但他名義上仍是中朝領袖,天子讓任弘掌兵權,張安世則多了一個“領尚書事”的頭銜,干干他擅長的文職工作。但皇帝已開始親政,這位憋了六年的天子年富力強,工作起來忘乎所以,尚書臺職能減弱,再不能像霍光時一樣,能攝天子之政行事了。
張安世笑著與任弘攜手入內,二人開始分起了座次,在那推讓了半天,讓任弘懷疑張安世也想放火烤自己。
爭了半天,最后張安世只道:“道遠,你我皆為大司馬,故不分上下,我東席,你西席何如?“
這也意味著,霍光在時陪列中朝八人之末的任弘,如今一躍正式成為二把手了…
排第三的仍是韓增,他靠著背刺霍禹的壯舉,直接讓衛太子一系和韓家的仇怨徹底化解,近來也頗受皇帝喜愛,讓他與任弘共同整治南北軍。
雖然任弘這塊磚后來者居上,壓他腦袋上去了,但韓增沒意見,十多年了,他本就是萬年老三,能解開與天子上一輩人的恩怨已心滿意足,不敢求再進一步。
七月份時一通政治傾軋后,霍禹叔侄和范明友成了落敗的賊寇,眼下中朝人數有些稀少,趙充國和傅介子未歸,杜延年自我放逐沒有召還,不過卻加了三個新人。
第一位新人七十有余,白發蒼蒼,他拄著杖進來時,任弘和張安世都要起身施禮。
“蘇公。”
卻是越老越精神的蘇武,沒了霍大將軍故意壓制后,他終于進了大漢決策核心。
蘇武雖無將軍號,但也加“右曹”的頭銜使知中朝事,并得天子論功行賞,終得列侯之印!
更讓人驚訝的是,劉詢親自拍板,因為蘇武的父親曾封在荊州平陵縣(湖北均縣)的緣故,將范明友的平陵侯廢了,又將平陵改名忠節縣封之!
忠節侯蘇武,這是繼冠軍侯后,第二個以侯名縣的人,任弘都沒有這待遇。
但于蘇武而言,當真實至名歸,若無他率先出門,號召公卿反擊,霍禹也不會那么輕易被擒。
任弘心道:“如此一來,后世當不會有人再抱不平,說什么‘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了。”
另一位新人,則是剛休妻的金賞,他因那一夜救援史高,派金安上報信并勸降南軍的大功,加封兩千戶,又得了個雜號將軍的名號。
先前眾人猜了半天,結果沒料到,皇帝直接落筆,是個新號,就叫“金將軍…”
意為忠比金堅。
第三位乃是宗正劉德,那一夜他始終陪在皇帝身邊,一起經歷驚心動魄,頂著流矢叛軍,足見其忠,也加“左曹”之銜入中朝。
眼下六個人陸續落座開小會,中書令弘恭持了天子制書來宣讀。
新尚書臺、中 朝和皇帝的關系,較當年反過來了。
以前是中朝商定一件事,交給皇帝蓋個戳制曰可完事,皇帝根本不敢在大將軍當權的情況下發出自己的聲音。
如今除了日常奏疏外,則是皇帝決定了一件事,做了決定,再讓中朝看看是否妥當,誰反對?誰贊成?不妥咱們再議…
但也就錚錚鐵骨且不怕皇帝會生氣的蘇武能提意見,老臣劉德偶爾也質疑一下,其他人都比較滑頭。
今日的制書,卻是關于霍皇后的。
弘恭念道:“故皇后霍氏成君,入宮四載,熒惑失道,懷不德,挾私心與母博陸宣成侯夫人顯謀欲危社稷,無人妻之德。”
“本不宜奉宗廟衣服,不可以承天命!”
眾人聽在耳中,這是要廢后的節奏么?霍皇后已經死在長樂宮足足一個月,皇帝也思考了一個月,終于下了決心?
“廢后是應當的,皇后做的事,太驚世駭俗了。“
這點連蘇武也同意,但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后面制書卻轉了個大彎。
“然念三載夫妻之恩,皇后追悔前過,故不廢,收皇后璽綬,以婕妤之禮,葬故大將軍博陸宣城侯冢旁。“
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沒料到,說起來,大漢歷代帝王的第一任后命都不太好,漢文帝的代王后直接在南下前忽然暴斃,連帶幾個孩子死難;漢景帝的薄皇后無子而廢,漢武帝的陳皇后也是如此。
這些皇后皆無大的過失,都逃不過萬年凄涼,但眼下霍成君明明犯了欺君大罪,為何竟得以善葬?
只有任弘隱隱猜測:“莫非是許平君勸的?讓霍家的小女兒,回到保護溺愛了她一輩子的父親身邊?”
劉詢發妻心地之善良,做鄰居那兩年任弘是有所耳聞的,皇宮是個污水溝,幾乎所有人進去一趟都會被染黑,難道許婕妤當真出淤泥而不染?
更夸張的還在后面,皇帝竟表示,還要給霍皇后一個謚號。
“追悔前過曰思,總不能和思后一樣吧?”
衛皇后已經被追謚為思后,于情于理,都不能讓霍成君與之同謚,那也太可笑了。
“命之為‘堅后’!“
“彰義掩過曰堅!”劉德說出了這謚號的含義,任弘頓時了然。
還是將劉詢想得太好了,總還記得他感性的那一面。
可實際上,這位皇帝在未央宮摸爬滾打幾年后,已經是一個政治生物了,或者說,劉詢只要不面對許婕妤,對其他人,都能理智對待。
或者說,狠下心來!
哪怕是死人,也不會放過任何利用的機會。
“這謚號,不是給霍皇后的。”
任弘心中暗道:“而是加給大將軍的!”
明天應該有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