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玄武門”的北闕金聲鼓點連綿不絕,過了它之后,行至公車司馬門時,哪怕任弘坐的是規格很高的五封置傳,依然得乖乖下來。
雖然孝文時的張釋之早已不在,但公車司馬門必下車是規矩,哪怕大將軍霍光,得了皇帝劍履乘車上朝的特權,大將軍也是步行而入的。
但他旋即看到,公車司馬門兩邊站立黑壓壓一大片人,任弘不由一愣,覺得事似乎沒那么簡單。
前來迎他的,是外朝群臣,二府、列侯、九卿、二千石以及五經博士、諸大夫皆在,多著玄色袍服,戴進賢冠。
為首的是丞相扶陽侯韋賢,稍后是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此外還有宗正劉德、光祿勛金賞、典屬國蘇武、廷尉于定國、京兆尹趙廣漢、少府便樂成等,都是老面孔老熟人。
雖然沒到郊迎的程度,但讓外朝二府九卿跑到公車司馬門等他,亦是超高的規格,任弘連忙朝韋賢、杜延年等行禮:“后生小子何德何能,豈敢讓諸公來迎。”
心中想的卻是:“大將軍是特地提升接待我的規格,好抵消傳言,讓天下釋疑么?”
韋賢道:“西安侯過謙了,論爵位邑戶,吾等皆不如君侯,今以卻單于、安西域之功歸來,故天子與大將軍遣吾等來迎。”
但過還是有些過分了,而等外朝官們簇擁著他走到前殿附近時,一瞧階下仍有一群人,任弘更是小心肝兒一顫。
“大將軍欲使吾居爐火之上耶?”
在前殿外相迎的,卻是中朝諸將軍,為首的是車騎將軍張安世,其次前將軍韓增,再次右將軍趙充國。然后是兩位雜號,度遼將軍范明友,樓蘭將軍傅介子。皆緋服,戴武弁大冠。
“小子如何當得起,讓諸位將軍久待?”
已經賦閑好幾年的張安世還是那副對誰都笑臉的面孔,趙充國樂見其成,雖然任弘曾是他下屬,但爵位邑戶一直比他更高,韓增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傅介子則笑著欲帶他上去。
其中還是以范明友說話最難聽:“當不起?西安侯這是什么話,天子與大將軍覺得道遠當得起,那便當得起!”
諸將中最不平的就是范明友了,他比任弘出道早很多年,也常年在邊塞鎮守,可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二千九百二十戶,大將軍不是喜歡整數么?怎么就不給他這個最難干的女婿湊個整呢?
等一行人拾階而上時,任弘看到,左右還有好幾個霍家人。
諸如未央衛尉鄧廣漢、五官中郎將霍禹、左中郎將羽林監任勝,右中郎將霍云等,高達百階之上,兩側各有郎衛期門百名相對而立,多是霍氏故舊的子弟,或來自河東的吏士子弟,光看身量確實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身披甲胄,手持矛戟。
這群全副武裝的郎衛目光隨著任弘腳步而動,瞧霍禹那樣子,對任弘的嫉妒溢于言表,感覺很想當場給他來上一戟!
未央宮確實是龍潭虎穴啊,這里說話算數的不是天子,而是霍家人。
若是霍大將軍真有殺心,只需要摔笏為號,這群忠于霍氏勝過忠于大漢天子的郎衛,恐怕就能高喊道:“有詔討賊臣!”將西涼軍的任侯爺捅死在陛階之上吧?
等階梯盡時,任弘看到,前殿大門外,還站著一個人,似是等他許久了。
正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衣裳玄上纁下,用山龍九章,頭戴一頂委貌冠。
“當初我在承明殿畫室等著瞧他,而今日,他在此等我…”
如此想著,任弘快步上前,朝霍光長拜及地。
“大將軍,弘歸矣!“
而等霍光過來扶起任弘,二人看了對方一眼后,任弘瞧到四年前霍光黑白參半的須發,如今黑色已寥寥無幾,而他的身材因為年邁佝僂,似乎更加矮了。
任弘心里只閃過一個念頭。
“他老了,真的老了…”
任弘不知道大將軍算不算英雄,但遲暮之際總是令人唏噓啊。
但莫要大意,年邁久病的豹子,其爪牙仍在,亦能食人啊!
霍光也在看著任弘,或許在羨慕他的年輕,和人至壯年的強干,但最后卻只攜任弘之手,邀他入殿,大笑道:
“四載未見,道遠黑了!”
聽到外面的笑聲后,劉詢在君榻上坐直了身子,捋了捋面前的旒珠。
平時劉詢是較少上朝的,但隨著大將軍身體漸漸不如從前,他參與朝會的時候也多了起來。
他從弘恭處知曉,今日大將軍特令御史大夫與九卿于公車司馬門迎西安侯,而中朝諸將軍于前殿階下等待,大將軍更站在階上,與之一同入殿 ”不止給了萬戶侯之益封,今日又是如此待遇,大將軍是為了消除傳言,還是另有目的呢?”
劉詢斂容,因為滿朝文武正往前殿走來,被簇擁在最前方的,正是大將軍和西安侯。二人攜手而來,入殿前說說笑笑,外界的一切謠言猜忌,都在此刻煙消云散。
劉詢看在眼里,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過去五年,雖然劉詢為皇帝,為天子,任弘在外為大都護,權勢堪比諸侯。但不論朝野,皆是仍屬于大將軍的時代。
如果說孝武皇帝是熾熱的太陽,燃燒別人溫暖大地,而新天子是尚未萌生的朝陽。
那大將軍就是昨日之日隕落,新一天的太陽升起前,維持這黑夜光亮的明月,群星皆不能與之爭輝。
可明眼人都能感覺到,這月亮,也快要落了。
劉詢曾經無比期盼西安侯歸來,那樣能讓他心中安定,有一位軍功列侯在側,足以讓霍氏忌憚。但如今西安侯來到面前,劉詢卻有些驚訝——原來他也并非那么依賴西安侯,心中的波動,沒有想象中大。
反倒是他發現,平日孤懸天際無人能與之爭光的大將軍身邊,今天卻多出了一顆難掩光芒的星星。有那么一瞬間,雖然只是一剎那,它甚至有點刺痛了皇帝的眼睛。
是啊,不論是曹參、張良還是絳侯父子、衛霍舅甥,甚至是霍光、張安世。萬戶侯基本就是他們的終點,但對于年輕的西安侯而言,他的傳奇,似乎才剛剛開始,他未來的光芒,是否會比大將軍更盛呢?
劉詢搖頭,讓自己勿要將韓非子里學來的那一套也用于西安侯身上,他不一樣。
但念頭一旦產生就無法抹去,劉詢只斂容等待群臣登殿朝賀,心中告誡自己。
“金星現而夜盡天白,故曰太白。”
“西安侯。”
“你就是助朕結束這黑夜的太白星!”
這時候,任弘解下劍脫了履,恭請大將軍先入,霍光倒也不客氣,邁步而入,帶著百官趨行至前朝拜天子。
“快五年了,這還是本始元年正旦大朝會后,朕首次與大將軍、西安侯共處一堂罷?”
劉詢笑著起身,親自下堂,站在阼階東南,讓二人與諸卿免禮。
這一刻,霍光、劉詢、任弘三人罕見同框,一副君明臣賢的相宜場面。可先前本就微妙的權臣與少主的暗斗,如今更成了復雜的三角關系。
古人云,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
三光者,日、月、星也!
一天之中,只有兩個短暫時刻,日、月、星才會共處于蒼穹天幕之上。
此時此刻,究竟是帝國的黎明,還是帝國的黃昏?
等結束了益封之禮后,接著便是燕飲,這種禮是周時舊儀,一般由天子用來招待如出使而歸的臣僚、新建功勛的屬官等。
禮官早就準備好了一切,肴饌陳設在路寢的東側。編鐘、編磬、鐘、镈、鼓等樂器陳設在堂下的東、西兩階之間,已經由太樂官帶著眾人敲敲打打,奏起了古樸的歌謠《鹿鳴》、《四牡》、《皇皇》等。宮人也將“篚”中爵、觶等酒器一一擺到各案幾前,只等上菜了。
值得一提的是,燕禮之上,其牲,狗也,烹于門外東方。燕禮的主餐是狗肉,已是香氣撲鼻,讓在西域久未食此物的任弘食指大動。
只是酒卻換成了任弘從西域進貢來的車師葡萄酒,這搭配是什么鬼?
而正對著殿堂東側屋檐滴水處的地方,放著洗手時接棄水用的盆——洗和罍,諸卿凈手后依次入席。
他們在堂上的席位也預先作了安排:丞相和九卿坐在賓席的西側,韋賢位于西首,杜延年次之。
中朝將軍們的席位在賓席的東側,霍光位于東首,張安世次之,任弘也被禮官引導入座。這架勢不僅讓人欣喜,是意味著大將軍兌現承諾,讓他躋身中朝之列了么?
但讓任弘毛骨悚然的是,本該論資排輩,讓他陪添東席末尾,坐到傅介子下面。
然而大將軍卻拊掌笑著說,今日當按爵位排,竟讓禮官將新鮮出爐的萬戶侯任弘放到了第三!
僅次于霍光、張安世的位置,在趙充國、韓增、范明友之上!
范明友開始狠狠不已,嫉恨的目光好似想殺了任弘,趙充國和韓增面面相覷,而這冬至日大冷天的,任弘額頭都出了汗。
“安西將軍為何出汗了啊?”大將軍的親信之一,少府便樂成就在對面,他眼尖,如此發問,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因為大將軍將我架在火爐上烤啊!
任弘笑著公然擦汗道:“習慣了西域的苦寒,大概是地龍太旺。”
又瞧了眼君榻上的皇帝劉詢,按理說他才是主人,可從始至終,劉詢都只乖乖地,握著象牙觚慢慢飲酒,和任弘目光相對時,二人心有戚戚。
“道遠啊道遠,你現在明白朕的苦處了罷!”
是啊,任弘現在開始理解劉詢的感受了,什么叫芒刺在背,這就是!
氣氛有些微妙,霍光在宴席中盡讓人揚任弘之功,似乎要讓天下人,讓滿朝文武知道他對西安侯有多器重,
越是如此任弘越謙卑行事,酒也不敢多喝,只頻繁出來為天子賀壽,為大將軍賀壽。
而一些人如鄧廣漢等人,時不時還過來敬酒,故意噎他一下。
“道遠家的小君侯未歸?”
果然宴非好宴,這是鴻門宴吧!大將軍是早有打斷,還是順著傳言推舟,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將自己捧殺?
在西域呼風喚雨,讓五十國胡王俯首帖耳的“都護王”,自打進了北闕后,一路走來,卻好似被霍光用繞指之柔,一點點卸下了他引以為傲的甲胄與刀兵,只赤手空拳在霍家人的地盤上戰斗一般,一時如坐針氈。
厲害,實在是厲害。
好在大將軍有分寸,宴飲至半,眾人酒酣,就要開始辦今日的正事了。
霍光給杜延年一個眼神,而御史大夫杜延年則示意廷尉于定國。
平日里號稱大漢朝堂第一酒囊,能干三石酒的于定國,斷案前非得喝一盅,越喝越清醒。今日他卻只飲了三杯,控制得很艱難。終于輪到他表演時,遂松了口氣,起身上奏,披露了一件驚人的事!
“臣廷尉定國敢告于陛下,先時有賊人于市井傳謠中傷朝臣,欲離間大將軍與西安侯。今廷尉與繡衣使者已查驗,乃楚王劉延壽之妻弟趙何齊所為。”
“楚王意圖謀反,勾結匈奴使者,亂漢家天子!”
“什么!?”滿朝皆驚,這幾天眾人也對究竟是誰想拱火大將軍和西安侯相斗,但誰也沒想到是這么個結果。
是啊,任弘心中冷笑,真相不重要,結果最重要,這真符合大將軍的作風。
楚王劉延壽幾年前就因廣陵王劉胥之事被削了一縣,如今大將軍終于不想留他了,反手再殺頭肥豬。
順便,對匈奴開戰的借口也有了,妙啊。
朝堂上群情憤慨,尤其是霍氏的黨羽們,紛紛要求廢楚王,誅叛逆,擊匈奴!
一切都在大將軍掌控之中。
而在人群的縫隙里,任弘乘人不注意,微微后仰,看向上頭的皇帝,恰好劉詢也在瞄他。
二人朝堂以目,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信么?”
“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