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躲開。”
到了次日,離開破虜燧后,向南繞過那些熟悉的小路和屯田點,抵達懸泉置附近時,任弘只如此感慨。
他先前故意不走敦煌城,為的就是繞開難應付的”家鄉父老“和太守等各路官吏。不過這些人也料定了任侯爺念舊,敦煌城能過而不入,但懸泉置他肯定是要回來看看的。
任弘只能將兒子放到馬下,讓他自己去坐車,雖然安西將軍地位高,但若是懷抱孺子接受二千石拜見,也是極其失禮的,沒必要如此自污。
等任弘近了懸泉置,卻見果然是太守、郡丞帶著郡中三老長者前來見,口呼君侯。
敦煌豪戶首推索氏,這個家族在孝武時被遣至敦煌,禁錮三代,靠生育避開這限制,他們最杰出的弟子索平先是在孝昭舉孝廉入朝為郎,但河西一向被關中關東鄙夷,認為是“遷虜之后”,始終沒能出頭,最后還是被任弘帶去了西域,如今做了它乾道道長。
此事被敦煌其他各戶氏族眼紅,今日也都帶了自家的“杰出子弟”前來,希望能入得了任弘的眼,由他舉薦給朝廷。
大漢官方有察舉制度,但作為常科的孝廉就一個坑,擠破了頭都上不去,實在是無法滿足需求。于是各家只能走關系,希望讓子弟有個好出息,其中走同鄉關系推薦便是一個好路子。
比如司馬相如,孝景時沒在長安混出名堂,甚至誤投了梁園,政治生涯算是完蛋了,只能回蜀郡老家誘拐卓文君,然后帶著她開酒廬拋頭露面惡心卓家人,好騙錢吃軟飯。
豈料后來峰回路轉,一個擔任狗監的同鄉向漢武帝舉薦了司馬相如,使他再度步入仕途。
那個靠下圍棋出圈的落下閎也是得了同鄉舉薦,才進入長安,后來提出了渾天說。
而舉薦者和被舉者關系自此便不一般,成了舉主和門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比如會稽人朱買臣,為其同鄉莊助舉薦入朝,后來莊助被張湯定了勾結淮南國的罪名誅殺,朱買臣遂心懷恨意,最后舍命害死了張湯。
除了當年跟過自己拋頭顱灑熱血的韓、趙二人,以及在元霆西征中參軍的河西游俠吏士外,任弘確實沒太過提攜敦煌人、河西人。
“河東人已集結在霍氏周圍,黨親連體,根據于朝廷,我還要弄出‘河西黨’來,與之玩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把戲不成?”
除了霍氏仗著霍光庇護大量舉薦河東人入朝,誰還敢如此?
據任弘所知,二把手張安世就堅決不為人舉薦,朝中有一位郎官勞苦多年,卻沒有調升,便去求張安世為他說話。張安世則道:“君之功高,明主所知。身為人臣,豈能自言長短乎?”絕然不許。
而即便是破例舉薦,倘若被舉薦者向其道謝,張安世也會立刻翻臉絕交!因為他標榜自己舉賢達能乃是為公,絕不結黨。
正因如此,張安世才能在大將軍爪下安然享受富貴至今。
故任弘嘴上贊著各家子弟賢達優秀,實則卻一點實際的表示都欠奉,只建議他們可以去西域闖闖。
“從烏孫碎葉川到樓蘭道,從于闐昆彌到且彌天山,西域北庭幅員萬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自孝昭以來,在西域出使征戰為官者,已經出了三位列侯,關內侯七八人,二三子大可出玉門,走西口,去大漠雪山間搏一場富貴!還是那句話,少年錦帶佩吳鉤,獨騎匹馬覓封侯!”
任弘這剛退下來的前浪,已經開始對后浪們批發毒雞湯了。
沒經歷過社會毒打的年輕人被任弘幾句話煽動得熱血沸騰,恨不得明天就單騎匹馬仗劍而行。他們的長輩們則面面相覷,感受到了西安侯的冷淡,訥訥不敢再言。
而等任弘進了懸泉置后,各氏族都留在了外頭不敢進,唯獨敦煌太守還緊追不放。
這位敦煌太守名為“快”,姓甄,甄快?這名字妙啊,也不知是生的快還是那啥快。
甄快是去年才調任敦煌,因為破虜燧“西安侯舊居”的事,任弘對他的感官是很一般的,以為又是一個只知阿諛的二千石。
豈料在徐奉德招呼著眾人入席后,甄快奉承歸奉承,敬酒時頭都快點到案幾上了,但酒酣西安侯也終于露出笑時,卻從懷中抽出一份奏疏:“下吏于治郡通商之事有一二言,然初至敦煌,不解本地之俗,還望君侯能指教。”
任弘先是不在意,隨手接過看了幾眼,卻有些吃驚,只正襟危坐,細細看了下去。
這位太守開頭就發驚人之言,公然言利!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然敦煌地貧多沙,虞不足出財匱;天旱,農事用力多而收獲少;人寡,工不足以興鹽鐵;依下吏之見,欲使敦煌興旺,唯有誘西域商賈多持三寶而至!”
他是有依據的:“往者,諸使外國一輩大者數百,少者百余人。漢率一歲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返。”
下面羅列了一通數據,來說明敦煌接待漢、胡使團之頻繁,已經到了相望于道的程度,而接待這些吏卒使者時,各置所除了米、粟、麥等日常飯食外,還必須要有酒肉,然后收一筆平價的錢帛。
比如某年某月,懸泉置接待了一位前往西域屯田的中都護丞以下吏士31人,妻子和私從者208人,總共239人。路過吃兩頓飯,用去粺米、糲米、肉類、蔬菜瓜果、醬、鹽等若干。這是內賓,沒有酒,只用了八斤肉。但這筆消費仍不算小,共4200錢。
而若是外賓,就得稍微貴點了,最后算了筆賬,去年接待使者官吏之費雖多,然亦于敦煌有所裨益,收益三倍于賦稅!
可不是么,敦煌全郡經過多年來連續不斷的移民,仍只有一萬戶,三萬余口,因是邊塞,還經常免了賦稅,根本收不上來。
但支出卻極大,敦煌太守要管理敦煌六縣的日常行政、領導玉門等四個都尉駐防南北六百多公里的漫長邊界,把守陽關、玉門關的邊關要地,還得負責修繕絲路,維持置所運行,花銷不少。
于是敦煌的主要財源,一是中央撥款,二是靠撈路過漢胡使團的油水。
而敦煌太守甄快以為,如今大漢置絲市于玉門之外榆樹泉貿易的辦法,實在是坐視金山于外而不取!
“管子相齊,關市幾而不征,以令為諸侯之商賈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芻菽,五乘者有伍養。天下之商賈歸齊若流水。”
任弘讀到一半,抬起頭看看著甄快:
“聽甄太守口音,莫非是齊地人?”
甄快拱手:“下吏正是千乘郡人。”
果然是齊地,難怪腦子更靈活些,齊人是不恥言利的,而也是巧了,這又是個信奉管子之法的。
管仲在齊國的經濟改革,具體到商業上,就是對內刺激經濟發展,對外降低關稅。國內漁、鹽過關隘只登記不征稅,出口商品實行單一稅制。對于來齊國做生意的外邦商人,更是大開國門,甚至還建有專門招待外國商人的客舍,提供飯食,帶動國內消費。從此“天下商賈歸齊若流水”,商業大興,齊地富裕至今。
敦煌太守快的建議是,如今西域已歸屬大漢,沿途無警,連若羌人、小月氏這種匪盜都從良了。敦煌已經不再是隨時可能有戰爭降臨的邊塞,而是通道驛路,是時候轉變思路,將安全期間置于塞外的市場挪到敦煌城了。
“如此一來,不但玉門、陽關可收取關稅,必使西域之人,馳命走驛,不絕于時月。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通于長安!”
甄快估計,若能開放玉門關,讓胡商到敦煌做生意,一來能省下將中原絲帛大老遠運到塞外的成本,二來又可使敦煌繁榮,每年上計能多出三到五倍。
任弘只暗暗感慨:“孝武遺風尚存,看來桑弘羊、東郭咸陽等言利之臣,并沒有就此絕跡啊。”
同時也對甄快刮目相看,這位不僅善于阿諛奉承,還能認真思考敦煌的未來,不拘泥普通郡守發展水利、開墾土地、推行教化的三板斧,而是根據敦煌實際,欲效管子之政,確實是難得的人才啊。
敦煌是絲路上的明珠,但現在卻仍蒙著厚厚的灰塵,任弘倒是希望,盛唐時代繁榮的敦煌能早點顯露身姿,只有經濟上去了,錢多得沒處花,貴人們才有閑心投資鑿那絢爛無比的莫高窟啊。
和敷衍敦煌各豪長氏族不同,任弘舉盞回敬了甄快,笑道:“甄郡守所見,與吾略同。”
他也有類似的計劃,只是不局限于敦煌,而欲提議,大漢開放整個河西四郡作為試點,看看是否真能帶來“殊方異物,四面而至,地方大富”之效,若真有用,再加大力度。
任弘決定路上閑暇時就寫奏疏,主要內容可以用后世官方措辭提煉出來:
“《關于加大力度、全面深化改革、擴大河西四郡對外開放重要舉措的行動計劃》!”
到了本始五年十月下旬時,天氣漸漸寒冷起來,任弘也已攜子及穿越了整個河西走廊,渡過黃河,抵達了隴西郡的“隴西屬國”。
此乃霍去病捅穿河西,招降當地匈奴人后,孝武時為了安置休屠部所置。
作為大漢境內的特別行政區,保持休屠各部建制,讓他們在此地半耕半牧,戰時征召入伍抵賦稅,從漠北之戰到元霆西征,為大漢屢立戰功。
西安侯路過,隴西屬國亦像其余各郡一般,有長吏來迎接款待。但和先前對各郡守、尉避之不及不同,任弘見到隴西屬國都尉來相迎,倒是十分高興。
擔任隴西屬國都尉的,卻是堂邑侯趙漢兒,他遠遠就下馬作揖,而任弘也笑著過去與老部下相擁,笑話他四年不見似乎胖了。
正要回頭介紹自家兒子時,趙漢兒卻在任弘耳邊急促地說了一句話。
“君侯,近來京中有傳言,曰大將軍急召君侯還朝,是欲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