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言雖有道理,但不是人人都做得來。
有時入了虎穴,才剛剛摸到老虎屁股,就以身飼虎了。
到了次日,當康居副王來慰問時,兩顆血淋淋的匈奴百騎長頭顱被馮奉世扔到了地上。這位旁人眼中的“文吏”昨夜親自持劍殺三人,此刻仍帶著殺氣,當面質問康居副王。
“副王,這就是康居對漢使的款待?”
和月氏一樣,康居也有副王、次王制度,或以兄為副王,或以弟為次王,就跟匈奴的左右賢王差不多。
之前面對漢匈使團一先一后抵達,康居王不欲親自出面,便讓副王應付漢使,王子招待呼韓邪,顯然更重視前者。
這與過去截然不同,張騫開通西域之初,每逢單于使者持書至,則康居俯首帖耳,不管對方要馬匹還是女人,都免費供應,至于漢使路過,則當成肥羊好好刁難勒索一番,不出金帛,那就餓著吧!
但隨著大漢重回西域,在對匈奴的戰爭中屢屢獲勝,康居也開始看人下碟了。
誰料受了冷遇的匈奴使團猜到漢使抵達,呼韓邪孤注一擲,竟挾持康居王子,襲擊了漢使營地!
昨夜事發突然,守在附近的康居將沒有得到康居王、副王之令不敢妄動,竟就眼睜睜看著兩百余騎匈奴朝漢使駐地發動猛攻。
但結果讓人愕然,人數占優的匈奴人才沖進去沒多久,便被全副武裝的漢使吏士反擊,打得抱頭鼠竄。匈奴人因鐵蒺藜失馬,只能下來步戰,這無疑是棄其長而取其短。
漢軍中最為勇猛的是一個棄了鉤鑲和劍,改持雙刀的使者親衛郭翁中,起碼斬了七八人于刀下,而馮奉世也不虛。
最后匈奴人付出數十人死傷的代價后,落敗離開了營地,而愣愣出神的康居人這才將雙方分開。
事后康居的王與副王通了氣,都覺得漢軍戰力較之三十年前的大宛之戰,簡直是判若兩支軍隊。
當初康居人游弋在盟友大宛附近,看著李廣利在郁成和貴山城下撞得頭破血流,漢兵無功而返,覺得漢雖廣大,但軍隊也不過如此。可如今,區區使團吏士,居然能擊敗數倍于他們的匈奴人,而馮奉世用一句話總結了昨夜之戰。
“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五個匈奴人敵不過一個漢兵,而當結陣而戰時,漢兵更能以一當十!”
馮奉世確實是做使者的料,一張口就有內味了。
“八年前,匈奴日逐王數千人圍困樓蘭城,被三十六名漢使吏卒逼退。”
“七年前,右賢王數萬騎圍鐵門渠犁,被還是小使者的任都護和傅都護兩千援兵嚇退。”
“兩年前,匈奴大單于親率國中半數騎從,號稱十萬騎,打算踏平北庭,卻被五千漢兵所阻,戰爭從夏天拖到了冬天,仍未打下一座城塞。”
“故漢軍不滿萬尚不可敵,如今大都護親率虎賁一萬,揮師而向七河,更是所向無敵!就算匈奴舉國來援,也不在話下。”
等譯者將此言轉告康居副王,看著他凝重的臉色,馮奉世再接再厲:
“匈奴如此,康居自以為,多少人能與上萬漢軍為敵?”
康居素來欺軟怕硬,在對兩邊力量進行評估后,心中漢匈天平再度向著強者傾斜。
康居副王向馮奉世告罪,承諾一定會派人將“逃走”的匈奴王子抓回來,又去與康居王通氣后,當夜康居王就在金頂大帳中宴請了馮奉世,并信誓旦旦與他殺馬歃血盟誓。
“康居將會中立,兩不相幫!”
康居人素來狡猾,雖然沒聽過唇亡齒寒的典故,卻明白這個道理。當初面對漢宛戰爭,也是嘴上說著中立,實則卻暗暗幫助大宛。如今亦然,雖然馮奉世說得很嚇人,但康居王依然相信,以康居之廣袤,漢軍西進損耗極大,相當于越過漠北去攻打匈奴,奈何他們不得。
于是,康居王一邊親自穩住馮奉世,一面好生寬慰呼韓邪,送他回匈奴,說愿意同匈奴保持過去的羈從關系,同時速遣王子抱闐抵達七河,將康居的選擇告訴烏就屠。
曾經烏孫強盛時,有帳落十萬,一帳出一丁,勝兵亦有十萬騎。但在內戰和分裂后,烏就屠割據七河,坐擁四萬帳,七河草原十分富庶肥沃,后世哈薩克斯坦的經濟中心阿拉木圖就在這片土地上。
而解憂太后的南烏孫占有熱海谷地、碎葉川和伊列河谷,則有五萬帳,數量上略占優。
如今烏就屠面臨大敵,偵得南烏孫的騎從開始集結,便迅速帶著部眾撤離了夏牧場,帶著國中三萬帳西撤至與康居分界之處——還有一萬帳未來,大概是在幾個貴族帶領下,決意投降南烏孫了。
“甘心朝女人下跪的懦夫,不配做狼王的子孫。”
烏就屠十分不齒,如今他能維系統治的一大理由,便是解憂搞什么太后臨朝稱制,破壞了烏孫舊俗,對此不滿的烏孫貴族集結在他身邊。
眼看戰爭日益逼近,對大漢的請降沒有下文,匈奴是指望不上,烏就屠只能希望與自己聯姻的康居王能助一臂之力。
而如今抱闐卻將他這一期望戳破,烏就屠大為失望:“康居王就忍心看著我被殺死剝掉頭皮,剛嫁給我的康居公主淪為漢人的奴婢么?”
若無強大的康居做后盾,靠手里的三萬帳落三萬騎從,烏就屠是絕無勝算的。
當初赤谷城一戰,他曾以萬騎沖擊漢軍步陣,結果被傅介子帶著兩千漢軍擊潰,如今聽說從天山北路西進的漢軍號稱上萬騎,更有城郭兵萬余,南烏孫三萬之眾也出熱海北上,這如何敵得過?
好在康居王沒有徹底放棄烏就屠,讓王子抱闐給了他一個選擇。
“遷徙!?”
烏就屠的大吃一驚,本能地拒絕這項建議,要知道,他的父親肥王,就是在試圖帶著烏孫避匈奴鋒芒,遷離熱海時慘遭貴族背叛刺殺的。
抱闐寬慰他:“康居王已在夏都集結國中幾乎所有騎從,合七八萬騎集中在碎葉川上游,協助北烏孫遷離,誰敢反對昆彌?”
這卻是康居王變相幫助烏就屠了,烏就屠大喜,遷徙是游牧行國面對危機時常采用的手段,最初時狼王獵驕靡便是帶著烏孫附從匈奴,遷至如今的地盤上慢慢壯大的。
只是北烏孫北接堅昆,東北臨呼揭,東方則是南烏孫,西邊為康居包圍,遷無可遷啊,除非…
“康居王愿意讓我部遷入康居國中?”
康居廣袤,東西九千里,人口卻不比烏孫更多,除去那些沙漠戈壁,在其內部有大片的無主草原。烏就屠不愿就此敗亡,康居王的承諾讓他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抱闐道:“在夷播海西北三十天馬程外,過去烏禪幕部的駐牧地,只要昆彌答應遷徙,從此以后,那里就是北烏孫的牧場!”
作為后世哈薩克斯坦新首都的阿斯坦納,先時為烏禪幕部落所居,后來烏禪幕東遷投靠匈奴,其地遂空。雖然相較于被夷播海包裹的七河地區,那地方顯得貧瘠而寒冷,但卻成了烏就屠的最后生機。
康居并不缺土地,缺的是人口,烏就屠得到康居王保護的前提是,他必須成為康居的臣屬,就像康居西北的奄蔡國,以及康居南方的粟特五城邦一樣。
烏就屠只剩下一個擔心:“康居王承諾保護我的部眾,但若漢人追入康居呢?“
抱闐沉下臉:“那漢人便選擇了戰爭,就算當真一漢敵五胡,就算漢軍滿萬不可敵,也不可能在蔥嶺以西長期用兵,但康居卻能讓赤谷城永遠不得安寧!”
烏就屠緘默了很久很久,看著腳下富饒的草原,以及波光粼粼的夷播海,眼中充滿不舍,最后只嘆氣道。
“找不到食的狼群,也會遷徙到下一個獵場去,這大概,就是烏孫人的命運吧。”
烏就屠下定了決心,咬牙道:“任弘和解憂可以得到七河。”
“但卻得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帳落人民!”
盛夏的清晨,夷播海邊的帳落中,一個烏孫少女被被母親煮著的奶香味勾醒,揉著眼睛鉆出來,發現天還是青黑色的,圈里的牛羊還睡著。
等她挑回泉水,抱回柴火時,矮小的氈房一個接一個冒出的青煙才叫醒了整個草原。離開了赤谷城的這幾年,吃不上糧食的日子里,光靠酪漿和狩獵只能艱難存活,病痛悄悄的鉆進了牧民的身體,她也想念她的小羊羔,不知它進了哪個貴族的肚子里。
好在雖然肚子常常是空的,但有親人在的帳落總是歡騰,好在他們還能彈著霍布孜,有歌可以唱。
日頭漸漸升高,西邊僅剩的幾匹老馬啃著枯草,睡意朦朧的抬了抬眼皮,笨拙的烏孫小獵犬則朝著東邊惡煞的叫喊不停,好似感覺到了什么。
狗吠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多。急簇的馬蹄聲逼近,牧民們知道,烏就屠昆彌手下的翕侯又來了,但這次不止是要走幾頭牛羊那么簡單,而是大聲向部落的牧民宣布一件大事。
“遷徙?”
“離開七河?”
所有人都腦袋嗡嗡作響,烏孫人雖然也轉場,但卻從未離開七河的范圍,七條河流,匯入一個湖泊,這是生養了他們,割下他們臍帶的摯愛土地。
但率先反抗的人被翕侯的手下射死在地,哭喊的人被狠狠抽了鞭子,女人們抱著孩子流下眼淚,男人則被勒令將氈帳裝上車輛,由牛馬拉著向西行,踏上一條不知前方的路。
很快,腰佩環首劍的康居騎兵加入了隊伍,監視著西遷的烏孫人,烏孫人每轉過一次頭,鞭子便在頭頂抽響,但每個人仍頻頻回頭,想要看夷播海最后一眼!
夷播海啊,再走一步,便再也望不到你了。烏孫人要去向哪里,明天是什么在等著他們?山上的神靈和湖里的神靈,那些由石頭堆砌的祖先墳冢,有生之年,還能相見么?
他們步履蹣跚離開了七河,進入康居境內,夜晚時分,愁容滿面的烏孫人聚集在篝火旁,霍布孜奏響了遷徙的伴曲,烏孫女孩唱起了歌,然后千百人悠悠而唱。
“大漠墮陽,
瘦馬野駝,
孤狼哀嚎,
把月光摔得稀碎。
我們親愛的祖先,
本寓意是自由之民。
如今被牛羊般鞭打著,
去向何方?
誰還能聽懂你?
歌聲里蒼茫大地的悲傷。
夷播海啊!
你替我再看一眼。
已隔著十五日的氈鄉,
那昔日的弦歌之地,
淪落得怎樣荒涼。
烏鴉啄去人腸,
草木浸得腥臭,
駑馬甩脫轡頭。
我們就像走丟的馬一樣,
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鄉!”
這據說是烏孫為月氏所擊遷離河西時所唱,但好在他們在獵驕靡帶領下找到了新家。如今,這首屬于冬天的古老歌謠,卻被唱響于夏日的七河草原上,仿佛百年前歷史重演。
連不少貴族也后悔,寧可歸附于解憂太后,也不該追隨烏就屠,也終于給烏就屠取了一個名號,一種遇驚只會遷徙逃跑的動物:“兔王!”
當五月初時,任弘與瑤光率軍翻山越嶺抵達七河時,聽到的,便只剩下那些未遷走的烏孫人所唱悲歌,而整個七河地區幾乎空空如也。
七河地區太大了,且越是臨近夷播海,就多有沙漠戈壁,讓漢軍前進緩慢。而烏就屠便就近靠了康居王的協助,帶著兩萬帳的部眾匆匆西遷,另有兩萬帳或叛或留,如今已陸續向抵達的漢軍投降。
不久后,軍前兩百里外的前鋒奚充國遣人回報,說烏就屠帶著兩萬帳落,已從夷播海西南角,沿著碎葉水向西北竄逃。
而康居王也帶著國中部眾,勒兵八萬騎于碎葉水之畔,虎視眈眈,為烏就屠護著后路,卻派人回復漢軍,說這是為大漢驅趕北烏孫離開。
“康居王這叫兩不相幫?”
瑤光瞪了一眼如此回復的馮奉世,憤怒了:“良人,請讓我擊破康居,追上烏就屠,剝掉他的頭皮,將被迫遷徙的烏孫人帶回來!”
馮奉世也自覺被狡猾的康居人耍了,歃血未干就背地里玩這一出,頓時有些尷尬,真是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啄了眼。
但惱怒歸惱怒,馮奉世還是出于大局考慮,力諫道:
“都護,既已取得七河,而烏就屠損失過半,窮寇不必深追。若真與康居開戰,彼輩與烏就屠合兵十萬騎,且占有地主之利,而漢軍不過數千,南烏孫兵亦才三萬,勞師遠征。”
他直接沒把只負責押糧草的城郭兵算進去。
“且不論勝負,匈奴必樂見其成,月氏、大宛等邦素來與康居親近,亦可能卷入。從此蔥嶺以西,便再無寧日了!”
這可是關系到國策的抉擇,不可不慎。
而眼看大漢與康居翻臉開戰在即,文忠則格外興奮,心道若是與蔥嶺以西的強國康居生隙,西域北庭形勢必將一變,朝廷短期內便無法召都護回朝。
只是文忠曾以因私廢公之言入諫,被都護斥責一頓,眼下不好再攛掇,正著急時,有個老實人替他出面了。
平日里,常將韓敢當當成大喇叭工具人的任弘,眼下只恨這廝嗓門太大。
“馮子明你這是什么話,還窮寇莫追?都護說過的,宜將剩勇,追窮寇啊!”
除了馮奉世仍保持理智,其余諸校尉吏士皆以為然,都開始叫囂著連康居一起滅掉,膨脹了,你們真是膨脹了。
任弘只翻了翻白眼,暗罵道:“我挖坑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