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闕秦時明月漢時關第413章本始五年去歲天子決定依照孝昭時六六之數,今年不改元,故為“本始五年”。
剛開年,就出了幺蛾子:春正月,有星孛于西方!
這次彗星事件,相較于孝昭元霆元年那顆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的流星自然不如,普通老百姓若不抬頭,壓根注意不到。但在天官和儒生看來,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到了次日一早,隸屬于太常的博士邸舍處,垂垂老矣的五經博士們便都在議論紛紛。這些已經吃上皇糧,被朝廷承認為各成一派的”大師“們不像他們的太學弟子,或是來自地方的賢良文學那么偏激。說來說去都集中在學術上,甚少有人援引災異上綱上線抨擊朝政和大將軍。
博士們最關心的是,出現了這樣的異相,天子肯定會召內行前去宣室殿問對,而于災異最精通的莫過于《公羊春秋》《易》《尚書洪范》三家。雖都是天人感應,但理論和援引史書記載不同,對同一天象做出的判斷當然也有異。
看上去是學術之爭,實則是學派地位之爭,老家伙們臉上笑嘻嘻,背地里都卯足了勁。
直到弘恭持詔令到來,所召之人卻叫他們大吃一驚。
“召瑯琊東武城方正,梁丘賀問對!”
博士們立刻轉過頭,看向這個剛來長安數月,名不見經傳的后生。
梁丘賀是四月時地震中心東武城人,上書痛陳瑯琊在地震后的慘象,懇請休兵免賦,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等天子下罪己詔,令三輔、太常、內郡國舉賢良、方正各一人時,瑯琊的名額便給了梁丘賀。
眾人臉上的驚愕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畢竟都是體面人,《公羊春秋》和《尚書》博士像是當事沒發生一般繼續聊著,《易》博士田王孫則有些自得。
因為梁丘賀是他的弟子,若是能讓天子對《易》產生興趣,于學派大有裨益,連忙催促弟子道:
“速去!速去!”
梁丘賀的臉確實很方正,朝夫子作揖,不慌不忙地走了。等進了未央宮后才發現,皇帝問對的地方,正是宣室殿。
“孝文皇帝也是在此召見賈生的吧?”等待黃門通報前,梁丘賀斂手在外等候,想起那事來。
當初賈誼被孝文從南方的長沙國召回,因文帝有感于鬼神之事,就向賈誼詢問鬼神本原。賈誼也乘機周詳地講述了自己的理念,到半夜時分,文帝已聽得很入神,不知不覺地虛席而前,朝賈誼移動。
聊鬼神到大半夜,皇帝還越靠越近往賈誼身上靠,氣氛肯定怪怪的。
賈誼大才,然孝文關注的卻只是鬼神,而非蒼生,但梁丘賀卻以為,鬼神祭祀,日月星宿運行災異,亦是國家大事也!
而皇帝劉詢顯然也不打算和梁丘賀聊蒼生,甚至連召見都是遵循慣例,向朝臣和天下人表現自己很重視。至于為何點了梁丘賀,是因為掃視博士及賢良方正名額時,想起這個痛陳地震慘象,彈劾瑯琊都尉先救廟后救人的儒士來。
劉詢只隨口問道:“梁生,昨夜有星孛于西方,此何寓意也?”
不問他也知道,從很早開始,儒士便認為流星是戰爭的征兆,諸如“元狩四年四月,長星又出西北。是時,伐胡尤甚。”
劉詢還在民間時,更目睹了元霆元年的大流星,有人將此事與用兵救援烏孫聯系起來,也有人事后說,是寓示著孝昭駕崩。
如今再度出現異樣星象,劉詢派人暗暗打聽過,外面的儒生們多是將此事,跟任弘上疏提議征伐“北烏孫”烏就屠聯系上,言語間反對動武。
這梁丘賀恐怕也說不出其他花樣來。
但劉詢倒是小覷了梁丘賀,卻見他沉吟后道:“敢告于陛下,《易》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
“而正月有星孛于西方,去太白二丈所。臣以為,太白為大將,彗孛加之,掃滅象也!”
劉詢聽罷一愣,他下意識想到自己心中的“大將”任弘。
梁丘賀莫非是認為,此戰任弘會有不測?那這場仗可得慎重一些啊!
但梁丘賀說的卻是另一回事,卻見他虛席再拜道:“大將者,大將軍大司馬霍子孟也!臣恐此星象意味著,大將軍不久將薨!”
“住口!”
話音未落,劉詢便大聲打斷了他的話,指著梁丘賀怒喝道:“大將軍為國政夙興夜寐任勞任怨,汝何人也?竟敢詛咒朕之肱股,弘恭!”
弘恭連忙滾過來:“臣在!”
涉及大將軍,劉詢表現得出奇憤怒:“令郎衛將此僚抓起來,下郡邸獄!”
像梁丘賀這樣發驚人之言的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將正月出現的孛星之相,與安西將軍在七河試圖挑起的戰事關聯。
這也使得二府在承明殿集議今年春后用兵七河一事時,引來了一些爭議。
自從劉詢去年下了罪己詔,又封皇長子于豫章后,霍光似乎真有點歸政的傾向了。每次朝會,皆會請皇帝列席。
劉詢已經沒了“服喪”的借口,二十二歲的他也沒法說自己未成年,便只能在御榻上小心地坐著。
而越發衰老的大將軍站于陛下之側,隨著年紀更大,他愈發顯得佝僂矮小。
這種衰老是瞞不住的,注意到的人恐怕不少,否則那梁丘賀就不會將星象與之聯系起來,而大將軍自己,是否也意識到這一點了呢?
但即便他衰老到走路要人攙扶,仍能讓劉詢芒刺在背!
同時劉詢也在琢磨,大將軍一貫專權,重要的事尚書臺與諸將軍決定,今日為何會破天荒地召開集議,公開討論呢?用意何在?
他猜不透,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安西將軍所上請滅偽昆彌烏就屠疏,欲出兵擊烏就屠,諸卿大夫可有異議?“
在大將軍讓丞相韋賢詢問后,群臣都緘口未言,星孛于西方不假,但孝武時類似的天象,可曾阻止過一場戰爭?該打還不是要打。更何況,將任弘任命為都護的是大將軍,為的是籌備對匈奴的戰爭,而任弘與當今天子的關系更是不一般。
眼看支持戰爭的趙充國、傅介子等諸將軍都在場,即便心存不滿的五經博士,也不敢出來觸霉頭。
“臣有奏!”
聲音出自殿末,一群陪添朝堂的六百石官吏中,劉詢看去,發現站出來的人,卻是諫議大夫魏相!
如果說梁丘賀等是新賢良,那么,魏相則是孝昭年鹽鐵會議反對派們最后的遺珠。
他當年以《易》舉賢良,參與鹽鐵會議,當面詰難桑弘羊,成了清流領袖,后任為茂陵縣令,逮捕了桑弘羊的門客,按律處死,轟動三輔。
本以為是得罪大人物了,但恰逢桑弘羊倒臺,魏相便陰差陽錯成了功臣之一,升官為河南太守,一上任即禁奸邪,整頓吏治,直令豪強畏懼、百姓稱快。
可魏相終究被河南郡豪強以“濫殺無罪”的罪名給告倒了,系押京師途中,河南父老送至函谷關,又有在長安的河南郡戍卒二三千人攔著大將軍車駕為魏相申冤鳴不平,讓他免于一死,關了兩年,大赦方才出獄。
后來魏相輾轉做過揚州刺史,前兩年被與之交好的丙吉舉薦,回到了朝中做了六百石的諫議大夫。
此人雖為丙吉舉薦,卻絕非霍光一黨,而是自成一派,因其資歷、學識和在官場的幾度沉浮,是朝野清流心目中的領袖人物,如此劉詢才會注意到他。
諫議大夫專掌議論,魏相卻極少發言,但今日卻上了長長的一疏。
他朝皇帝和霍光一拜,大聲道:
“臣聞之,救亂誅暴,謂之義兵,仁義之師無敵于天下。敵人來襲,不得已而反擊,謂之應兵,抗擊入寇敵軍定能獲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爭氣斗忿之兵常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軍殺將。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于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
“臣尤記,三年前烏就屠曾遣使入漢,將先前所得俘虜悉數奉歸,愿為大漢屬臣,名之為‘小昆彌’,而使烏孫王大樂為‘大昆彌’。”
“此乃善意之舉,更未有犯于邊境,雖與南烏孫爭斗,但此乃蠻夷相攻,大漢不當放在心上。”
“可如今安西將軍卻欲興兵入其地,必滅之為后快。七河三代荒服也,不牧之地,不羈之民,圣王不曾加兵,孝武時亦從未涉及。漢得之而無利,南烏孫得之而強盛,恐去一小患而增一大患!”
“臣愚不知此兵當為忿兵,還是貪兵、驕兵?亦或是…”
魏相抬起頭,說了一句朝中群臣們普遍擔心,卻沒敢當著皇帝之面說出的話:
“安西將軍與烏孫公主假公濟私的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