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許婕妤母子平安,上官澹是暗暗替她歡喜的。
上官澹尤記得,皇帝只寵愛許平君一人時,她雖為婕妤,卻十分低調,從官車服甚節儉,每隔五年就來長樂宮朝見自己,親自奉案上食,以婦道共養。
而等到霍成君被立為皇后,倒是也延續了五日一朝長樂宮的規矩,但態度卻與許婕妤大不相同。
首先是霍皇后遺傳了霍夫人顯的毛病,很喜歡排場,每次來長樂宮都鑾駕侍從甚盛,花少府的錢也大手大腳,賞賜霍氏親戚官屬以千萬計。
而按照霍家的輩分,上官澹過去是要喊霍成君小姨的,如今她得管自己喊“皇祖母”了,這可比許平君喊更加尷尬。上官澹也不敢以晚輩相待,每逢霍成君過來,都要肅然竦體,敬而禮之。
更何況,在場還有個輩分更大的。
自從霍成君做了皇后,霍夫人顯和她的幾個女兒被霍光告誡,不要太頻繁去椒房殿長定宮,于是機智的霍夫人便改來長樂宮與女兒相會,不分白天黑夜地進出此處,有她在,太皇太后也得趴著坐在堂下。
也難怪有宮人暗暗說,這位強勢的老太太,簡直是大漢的“太皇太太太后”!
這不,八月初一這天,霍夫人顯就一邊磕著西域都護進貢給長樂宮的上好葡萄干,一邊斥責霍成君。
“成君啊,許平君已為皇帝生養了一女一子,你也入宮快一年了,為何肚子里竟無半點響動?”
霍成君感到了一絲慚愧,自立后以來,陛下對她的寵愛是沒得說的,顓房燕之樂,其他女人看都不看一眼,但不管皇帝如何耕耘,她的小腹依然平坦如初。
是年紀太小了么?好像也不對,她十有七歲,放后世才高中女生,在大漢卻普遍當母親了。
霍夫人顯為女兒遲遲無孕之事真是操碎了心,告誡她道:“歷代皇帝的后宮里,皇后若是無子,便無法長久!”
這不是聳人聽聞,遠的不說,就說孝景皇帝的第一位皇后,薄皇后。
薄皇后乃是薄姬的族人,薄姬成了太皇太后,也欲使家族長久富貴,便讓孫子劉啟娶了薄氏女為后,但薄妃始終無子無寵,立六年,恰逢薄姬崩,失去了靠山后,即便她端莊大方,賢惠淑德,也很快被廢。
“孝武皇帝的陳皇后亦是如此啊。”聊起宮廷八卦,霍夫人顯可一點都不困了。
陳皇后與孝武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什么“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相比于栗姬母子的愚蠢,四歲的小孩子就這么會說話,活該最終是他當太子。
也可見孝武少時,與表妹陳阿嬌確實是青梅竹馬,感情不是一般好,但也敵不過陳阿嬌立為皇后后,雖獨享寵愛卻始終無子啊。
和薄皇后單純受冷落不同,陳阿嬌是不孕不育,據說她花了九千萬錢,又是聘請齊地乳醫,又是信奉巫祝,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卻依然無孕。而孝武雖龍精虎猛,但或許是精子質量不行,其他嬪妃亦無一子一女。
這讓孝武頗為焦慮,也令有野心的諸侯暗生覬覦,連田蚡都和淮南王劉安暗暗商量,說今上遲遲生不出兒子來,搞不好要絕后了,等他百年之后,大王你是宗室長者,或許還有機會哦!
真當大漢的年長者繼承制了。
直到被孝武在平陽公主家更衣時順手辦了的衛子夫誕下三女一子,陳阿嬌妒意大生試圖殺害,遂被孝武無情廢后,趕到長門宮幽禁,最后郁郁而終。即便她后來悔悟,奉黃金百斤請司馬相如作《長門賦》,吐訴哀思,也終究無法挽回劉大蹄子的心。
霍顯雖然沒什么文化,但霍氏作為外戚,與皇室十分親密,這些宮廷八卦倒是十分熟絡。
在她看來,宮廷斗爭就是女人的戰場,雖無刀光劍影,卻處處是虺毒鮮血!該下手時,萬萬不能留情,一旦猶豫,就會敗北,能落得長門幽禁的下場已是幸運,更多人是被對手攛掇著皇帝無情賜死,以絕后患。
夫妻多年,她沒有學到霍光的手腕,唯獨學會了處置政敵時的狠辣無情。
故霍顯對誕下皇長子的許平君敵意十足,聽說其他幾個嬪妃都快臨盆了,若是她們也生了兒子,那皇后豈不是更加尷尬?
霍成君雖在那一日對許平君大為嫉妒,可事后天子依然寵她,許婕妤處只再去了一回,似是忘了有這么一個兒子,讓霍成君心里舒服不少,眼下只不愿承認自己的嫉恨。
遂笑道:“母親卻是多慮了,許平君本下賤之人,其父乃是掖庭宦者,其母漿洗老嫗,能對女兒有什么威脅?”
霍夫人顯搖頭:“吾女卻是想錯了,論下賤,誰比得過衛皇后?”
她歷數道:“其母衛媼,是平陽侯家奴婢,人盡可夫也,門客小吏都能隨便睡,衛子夫連其父是誰都不得而知,后來也不過是平陽侯家謳者,較之許平君大為不如。”
“但只因她為孝武皇帝抬舉,誕下皇長子便驟然富貴,這就叫…”
霍夫人顯比丈夫更加不學無術,一下子卡殼了,上官澹只小聲提醒道:“母以子貴。”
這是如今的丞相,曾做長信少府的韋賢教她《春秋》時說到魯桓公和魯隱公兄弟之事,提及的話:“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對,就是母以子貴!”
霍夫人顯一拊掌,就憑這點,她便認定許平君和皇長子會對自家女兒構成威脅。
“老婦正是明白這個道理,當年才暗暗派人在孝昭后宮令諸宮女穿窮绔,多其帶,好讓澹澹受專房之寵,可惜啊…”
成功讓孝昭絕后的老太太點著太皇太后,毫不介意叫她小名:“她不爭氣,枉負了我一片苦心。”
霍夫人顯對大漢兩個最尊貴的女人是絲毫不客氣,又點著女兒罵道:“不曾想,你更不爭氣!”
上官澹垂下頭,只感覺臉在燒,自從做了太皇太后,協助霍光廢立,外祖父也對她十分客氣,唯獨外祖母不懂尊卑,仍當她是沒長大的外家女孫,動輒斥罵——雖她也才十七。
縱如此,她也是敢怒不敢言,誰讓霍家是自己唯一的靠山呢?
霍成君就沒這么多顧慮了,紅著眼在霍夫人顯身邊撒起嬌來,卻是求問霍夫人顯誕下這么多兒女,且能受父親專寵,莫非是有何竅門不成?
霍夫人顯神秘一笑,指點著女乳醫淳于衍讓她上前。
“要論手段,哪怕是女閭中的妓女,也不如這些學醫的人多,她有些陰陽房中之術的辦法倒是不錯,我讓淳于衍待在你身邊教教你,亦可開些藥溫養。”
霍成君大喜,她卻不知道,霍顯安排淳于衍入未央宮,除了相仿設法使皇后有孕外,還有更加險惡的用心…
不曾想,等到她們要離開長樂宮時,霍光的侄孫,中郎將霍云卻親自跑來告知一個消息。
“祖母、太皇太后、皇后,剛從溫室殿傳出一份制書,陛下欲立皇長子為…”
霍云來得及,大熱天穿著厚厚的甲,有些喘不過氣,一下子卡住了,只找水喝。
霍夫人顯卻急了,差點暈倒,被淳于衍和霍皇后扶住,急切地追問霍云:“莫非是立為太子!?”
這皇帝也太猖狂了,真當霍家只敢做一次廢立之事?
霍云連忙解釋:“非也,是立為諸侯王!”
“立為王?”霍夫人這才消了氣,但仍皺著眉,冷笑道:“縣官果然疼愛許平君母子啊,初生孺子,尚未滿月身子都不會翻,就迫不及待封王了,何其急也!”
上官澹倒是覺得此事有異,不符合皇帝一貫風格,要知道在位的不是劉賀,而是劉詢啊,遂道:“敢問中郎將,天子欲使皇長子王于何處?”
霍云將制書副本奉上,里面的內容竟能讓霍夫人顯轉憂為喜。
“王于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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