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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草原的生活真是太苦了,尤其是對于一個奴隸而言。

  自春天時普潔的祖父跟著大單于和右賢王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彌蘭陀一個男丁,他得天天起早貪黑,活計可不止是看著牛羊就可以了:放牧、擠奶、制酪、剪毛、鞣皮、制氈子、照顧初生幼畜、治療病畜…

  他只拒絕閹畜和宰割老死病死的牲畜,這些事由普潔的老祖母來,她是個兇狠的女人,手里的刀和嘴一樣快,能輕松割斷牲畜的喉而讓它們少些痛苦,然后又盯著雙手合十念經的小沙門譏諷。

  “虧你長得這么高大,卻連羊都不敢殺。”

  到了秋天時,右賢王派人押送了一批蒲類后國的俘虜回來,告訴部民們,匈奴在北庭打了大勝仗,這之后就要狠狠報復烏孫,掠回烏孫人的牛羊畜群,對匈奴人而言,強取勝于老實巴交地放牧積蓄。

  而看著那些神情哀苦,將要遭受和自己一樣命運的蒲類人,彌蘭陀目露同情,然后就挨了老祖母一鞭子。

  “快做事,你還有時間可憐別人?”

  秋天時奴隸主要的勞動,就成了收集畜糞作為燃料,以及修繕氈帳、畜棚,囤積入冬后牲口們食用的草。

  “牲畜要是斷了草,人也要斷了食。”

  但讓出乎所有匈奴人意料的是,今年天氣出現了變動,大雪來得比往年早,且下得極大,呼嘯的寒風已經肆虐了許多天,外頭雪花飛舞,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爭吵過頭成仇敵,雪下大了成白災。”

  氈帳里燒著干牛糞取暖,普潔的老祖母身體遇了寒,一直在生病打擺子,請的胡巫也不上門,只裹著臭烘烘的羊皮裘喃喃自語,說起這也是她數十年生命里,見過最大的一場雪。

  頭頂不時傳來噼啪聲,在氈帳外面,彌蘭陀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披著笨重又硬邦邦的皮裘,頂著大雪用木棍將氈帳頂上的積雪統統掃下來,他每過一會就要出來,若是不管,雪遲早會將氈帳壓垮,將所有人活埋起來。

  畜圈那邊也要注意,干完所有活后天已快黑,普潔掀開氈帳讓彌蘭陀進去烤火,這種天氣,人哪怕穿得再厚實,在外頭呆一夜恐怕會凍死。

  彌蘭陀哆哆嗦嗦,嘴唇凍得發紫,他雖然是被迫為奴,但普潔對他的好,讓他希望能盡力保住這家人的性命,只望次日大雪能停。

  但大雪又慢慢悠悠下了三天,才有變小的跡象。

  積雪很厚,有些地方甚至能沒過他的膝蓋,草原上一切殺戮和溫情都被掩蓋住了,彌蘭陀將普潔背在身上,打開畜圈,按照小普潔的指揮做事。

  “祖父說過,發生白災時先放馬群踏雪,再放牛群、羊群。”

  然而馬群艱難地在外面走了一會后,卻一點用沒有,幾匹馬還被冰殼刮傷了蹄子,而它們也未能將積雪踏開。牛羊群來到外面后,都十分茫然,秋日還未枯萎殆盡的草被積雪壓在下面,根本吃不到嘴里。

  冬草還沒備齊,先前囤積的干草撐不了太久,只能期待等天氣好了。

  但整整半個月里,雪都沒有化的趨勢,白天在陽光直射下稍稍化了一點,晚上又凍回去了,畜群已經開始挨餓,不斷有牛羊倒斃,寒冷也讓它們虛弱無比。

  老祖母的病也越發嚴重,他們決定轉場到積雪淺的牧場、化雪較快的沙窩或林地里去。彌蘭陀和普潔忙活了兩天,才收拾好了氈帳,馬群和牛群在前開路,羊群在后面慢慢跟著,它們已經餓了好些天,一直咩咩叫著。

  這種狀態下是難以遷徙太遠的,而且他們的部落半路上還遇到了另一批匈奴人,卻是從目的的而來,帶來的是噩耗。

  “全被雪蓋住了,三天路程內,到處都是積雪。”

  自從北庭被漢軍奪取,大量匈奴遷徙到金山(阿爾泰山)以東,讓這兒變得更加擁擠,到處都是想尋找適合草場的焦慮牧民,甚至會因為一小片積雪較淺的土地而大打出手。

  他們只能在一個背風的丘陵后重新扎下氈帳,老祖母已經連路都走不了了。她到了彌留之際,只喃喃說起小時候,她的部落,就是因為一場白災消失得無影無蹤,近來外面甚至出現了強盜,劫掠他們僅剩下的一丁點財產。

  “祁連神真正的戰士,應該去溫暖的南方搶漢人的。”在聽普潔和彌蘭陀沮喪地說,他們家僅的最后幾羊被一群兇狠的牧民搶走后,老祖母罵了出來。

  而在一個普潔熟睡的夜晚,彌蘭陀發現,已經虛弱到不行的老祖母卻忽然翻身起來,掙扎著走出了氈帳。

  彌蘭陀跟了上去,老祖母瞧見了他,卻沒說什么話,只抽搐著嘴巴,說道:“我早該死了。”

  匈奴是殘酷的民族,俗賤老弱,一旦遇到天災,老人會主動離開氈帳,將生存的機會留給壯丁,而壯者也盡為甲騎,跟著首領和右賢王、大單于去溫暖的南方劫掠。

  “酪快沒了,羊也快死光了,往后你要么去試著打獵,要么殺了普潔,別讓她受苦。”

  老祖母只將那柄普潔祖父留下的刀塞到彌蘭陀手中,用最后的生命跌跌撞撞在雪地里行走,積雪使她的腳步拖沓而踉蹌。看起來活象個馱背怪獸,往前走了大概幾十步,就一頭栽倒在雪里,再也沒起來。

  彌蘭陀聽說,凍死的人,會感覺很暖和,就像掉進了熱牛奶里。

  普潔第二天醒來,抱著弟弟來到被彌蘭陀堆砌起來的老祖母墳前,四周白茫茫一片,她再也找不到一朵黃色的小花擺在上面。

  “彌蘭陀,祖母來世能轉生到天道,長樂無憂么?”

  顯然不能,彌蘭陀知道,普潔的祖母雖然沒殺過人,但她話語惡毒。

  但看著彌蘭陀那期許的目光,他嘆了口氣:

  “她來世或許能轉生為人,希望是個好人家。”

  “我希望她轉生成一個漢人。”普潔脫口而出。

  “為何?”這讓彌蘭陀有些吃驚,他還以為匈奴人和漢人相互仇恨鄙夷。

  普潔看著南方目光憧憬:“祖父說,漢地四季溫暖,地里會長出吃不完的糧食,而長長的墻擋著寒冷的北風。”

  她不知道,漢人中的窮人餓肚子時也在想象,草原上的牧民一年到頭有吃不完的肉呢。

  隨著牲畜死了十之三四,像普潔這樣的人家,已經完全不知道這個冬天該怎么熬過去了,老人陸續犧牲了自己,牧民們開始宰殺病患的羊。

  普潔很懂事,家里僅剩的酪和奶給彌蘭陀和弟弟吃,她則吃硬邦邦半生不熟的肉。

  即便雪融化,底下的草也早已死去,幾乎家家都減半的牲畜數量,也會讓來年變得極其困難。

  他們只期待,據說在前方打了大勝仗的大單于,能帶著數不盡的糧食和財富歸來。

  可等大單于和右賢王歸來時,卻是一支數量遠少于出發時的殘兵敗卒——他們并非敗于漢軍之手,而是敗給了這糟糕的天氣,匈奴人個個沮喪不已,不是凍掉了耳朵就是凍缺了指頭,有的人沒法開弓,有的人無法握刀,馬匹也倒斃了大半,許多人是走回來的,雙腳已經發紫疽壞。

  而在這支隊伍里,普潔根本沒有找到她的祖父,他只是去西邊為大單于的軍隊放羊看著畜群而已。

  好容易找到一個嘴唇被凍得龜裂的部落族人,問及祖父,那人想了想后道:

  “他死在西邊了,路過蒲類海時,忽然就倒下,再也喊不醒。”

  普潔哭得暈了過去,而彌蘭陀默默背著她背到身上,帶著兩個孩子往家的方向走,盡情羊圈里已只剩下三頭羊和一頭瘦弱的老馬,盡管燃料已消耗殆盡。

  而一路上,如他們一樣,帶著期盼等了個把月,卻等來親人死訊或失蹤的匈奴人,都跪在地上痛哭不已,這個冬天該怎么過啊?不少人朝著祁連神的方向連連稽首,質問神給匈奴帶來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是業報。”

  彌蘭陀垂下眼,仿佛看穿了匈奴所遭受這一切的根源,就像他給普潔講過的那個故事里,琉璃王諸兵眾及諸婇女遭遇狂風暴雨,悉為大水淹沒。

  是時候了,彌蘭陀得告訴匈奴人,這場白災,以及草原上歷次災難不是無緣無故。

  而是匈奴入侵漢地殺戮無辜,屠戮西域和烏孫人而遭受的業報!

  “戰死去的人不會到什么祁連神的腳邊,會轉生到畜生道和餓鬼道,至于帶著他們做這一切的大單于和右賢王。”

  彌蘭陀回過頭,看著大單于和右賢王安好無損的旗幟,認為這些貴人才是給匈奴帶來災難的罪魁禍首。

  “他們將與琉璃王一樣,死后入阿鼻地獄!”

  而與此同時,在降下大雪后,改變了主意,親將三千騎出塞,遠遠尾隨大單于,卻刻意不靠近的任都護一行人,也終于追擊到了蒲類海附近。

  任都護是想乘匈奴病要他們命來著,但大單于和右賢王雖然受雪災打擊嚴重,卻仍布置了后隊提防漢軍襲擾,漢軍的人馬也并非絕緣,在風雪下亦有傷亡,所以才遠遠吊著,不輕易與匈奴人交鋒,他們遠遠離開也不深追,畢竟再追下去了,漢軍的馬匹也要倒斃殆盡,騎兵改步行了。

  “再說了,狼若能吃獵物倒斃的尸體到飽,何必挨得太近反受其困獸之斗呢?”

  蒲類海附近到處都是倒斃的匈奴人,其中不乏為軍隊在后看管牲畜的老人和半大孩子,匈奴這次恐怕要傷筋動骨了,于匈奴為白災,于漢則為瑞雪!

  任都護讓士卒將沿途見到的匈奴人從雪里拽出來,自然不是要幫他們入土為安,而是為了讓給朝廷的奏表里好看。

  “賴高廟之靈,陛下之明,大將軍之斷,天降瑞雪,一日深丈余,單于遁走,臣弘出三千余騎,為三道追之,于蒲類澤斬首虜得數千級還。”

  “都護,這…”馮奉世停了筆,有些尷尬,這莫不是謊報?

  “確實斬了首虜數千啊,首級為證,軍法官都數過的。”

  任弘卻不管,雖然并非都護軍直接擊殺,但撿到的錢也是錢啊,他們是占了老天爺的便宜,跟殺良冒功完全兩回事!

  為了坐實這件事,讓它徹底從假的變成真的,變成朝廷大加宣揚的大勝,頗為精通宣傳藝術的任弘,還在奏疏上添了幾筆,而后笑道:

  “等到來年開春,懸泉置的墻壁上,又能添一首新詩了!”

  而到了冬十一月底,長安城里,也稀稀疏疏飄起了雪花。

  大旱帶來的陰影已經過去,皇帝大婚將如期舉行,人前面帶笑容,人后卻心情有些憤懣的大漢天子劉詢,也收到了這份來自西域的捷報,以及任都護的新作: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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