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出宮去見定罪遠徙西域的輕俠惡少年了?”
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聽聞此事,不由一驚。
自從和霍氏聯姻后,張安世明白大將軍擼掉自己“光祿勛”這個職位的用意,索性告病賦閑在家,至今已一年多了。
他本以為,當今天子也和自己一樣,選擇韜光養晦,三年不言,距孝昭皇帝逝去已兩年半,皇帝確實篤行孝孫之禮,據說兩年里一口肉都沒吃過,不納嬪妃,甚至連許婕妤,都沒留在溫室殿里過夜過!
最初也有人覺得是作偽,可作到這種程度,假亦成真了,非但儒生們贊不絕口感動涕零,民間也為皇帝改名方便百姓避諱的善舉而稱贊。
和搖搖欲墜的劉賀不同,這皇位,劉詢已坐得穩穩當當。
但他也沒有自鳴得意,依然拒絕處置政務,不大的事,大將軍和太皇太后做決定即可,哪怕上次赦免黃霸除其為樓蘭縣令,其實也是霍光的意思。
可今日怎就忽然坐不住,非要出去招風?
張安世的兒子們名字都是祝我長壽系列:長子千秋,三子彭祖,次子則叫爛大街的“延壽”。
張千秋在邊塞為郡尉,張彭祖在皇帝身邊為郎,張延壽則為諫大夫,今日便是他匆匆跑來告訴父親此事,說了前因后果。
“先時大將軍令京兆尹、右扶風、左馮翊三府窮極京兆三輔盜賊輕俠,捕得六千余人,一千人或殺或放,剩下五千余人罪輕。朝廷集議時,以為可赦其死罪,將其放于北庭實邊,但又怕彼輩于沿途作亂。”
畢竟高皇帝當年就是押送刑徒途中斬白蛇起兵的啊。
張延壽道:“奏上天子,陛下便主動為大將軍分憂,車駕自幸郭外獄中,以錄囚徒,赦其死罪,以使其安心西行而不謀叛。”
錄囚,也就是死刑復核之權,這是皇帝的基本權力之一。自高皇帝時便有,到孝武以后遂成慣例。每年秋決之前,皇帝會要求各級官員對監獄之中的案件進行復核,從而查出冤假錯案。那個曾殺了偽衛太子的雋不疑,做青州刺史時便很喜歡錄囚平反。
但此事勞精費神,還會讓各層官吏難做,一般是查不出來的。但若等待處死的人太多,有傷天和,畢竟東市砍幾十顆腦袋是不可或缺的熱鬧,砍幾千顆就成血腥恐怖了。
于是皇帝就會動用自己的另一項權力:大赦。
張安世最厲害的便是過目不忘,所以他記得,高皇帝在位十二年,共赦十二次,甚至有一年兩赦,讓昔日的秦吏、楚卒都得以洗刷罪名,重新開始。蓋大亂之后,不能不赦,以與天下更治。
而之后的惠帝在位七年四赦,呂后在位八年三赦。
文帝雖以仁慈聞名,廢除了部分肉刑,但他在位二十三年六赦,差不多四年一次,十分謹慎了,景帝在位十六年八赦,主要集中在后期,針對吳楚叛軍亂民。
孝武皇帝享祚五十五年,頒布赦令次數亦多,共赦了二十五次。此時的贖罪之令赦京師亡命令從軍,有補充兵源之作用,李廣利兩次征大宛,被赦免的惡少年便是主力,戰斗力自然比良家子大衛不如。
孝昭帝雖為傀儡,但在位十三年九赦,這是他難得讓自己聲音出現在朝堂的機會。
哪怕是七十二天的劉賀,也在登基時赦了一次呢,朝廷至今在爭論那次赦免和加爵到底該不該算數,最后只能算成是太皇太后赦的。
當今天子即位后第二次下赦令,不算頻繁。
“此事使廷尉、御史代勞即可,何必親去?”
張安世不希望皇帝拋頭露面,畢竟是剛二十歲的年輕人啊,憋了兩年就忍不住了么?他心中焦慮,讓張延壽速去城北看看狀況。
張延壽奉父親而行,路上發現不少人都趕去看熱鬧,市肆里有不少輕俠的親眷在那對天子大赦感恩戴德。
等到了地方后,靠入宮的符節和刷臉過了外圍守衛,跟著弟弟張彭祖朝天子車駕所在的位置走去。那是本始元年正旦行凱旋禮時皇帝站立的地方,可在他面前,卻無西征歸來的將士,反而擠滿了即將遠放的赭衣馳刑士。
不待張延壽靠近,就聽到大嗓門的黃門在將皇帝的話復述給這五千人聽。
“韓非子云,俠以武犯禁,暴秦視俠為五蠹!”
蠹,蛀蟲也。這是官員和儒生經常用罵游俠的話,雖然他們也被韓非視為大害蟲。韓非認為這五種人無益于耕戰,就像蛀蟲那樣有害于社會。
聽聞此言,五千輕俠惡少年或低頭,或怨惱,他們中不少人至今仍認為自己沒錯,正在此時,上面卻又發話了。
“然天子以為不然!”
作為天子,是不能輕易出音的,劉詢不用自己說話,自有人替他復述。
他看著面前五千余或跪或坐或立的輕俠,他們年紀大的頭發已斑白,年紀小的不過十五六歲,卻已經在市井里廝混,任俠為奸,整日慷慨悲歌,相聚游戲。
這些人往往強直剛戾,懻忮好氣,互不相讓,在街頭不小心撞上,甚至是一個眼神,便能引發口角,乃至于拔劍相向,血濺長街——劉詢當年在蓮勺鹵中就一言不合,被當地輕俠揍過呢!
俠以武犯禁,這句話是沒錯的,但按照習慣,既然是暴秦支持的,大漢就必須反對!至少不能完全贊同。
所以朝廷一邊派酷吏將郭解等豪俠繩之以法,一面卻又容忍民間俠義小團體的存在——畢竟大漢開國元勛們,泰半都是這身份,連高祖微末時,都提著三尺劍跟在王陵、張耳身邊當馬仔混過江湖。
不過劉詢以為,是時候在打壓和放任中間,選一條新的道路了。
這件事,大將軍做不到,西安侯做不到,二府九卿也不行,只有他親自來,才能辦成!
故劉詢讓黃門告訴眾人:“陛下有言,人有惡人,良人,小人,大人。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俠也有惡俠,良俠,小俠,大俠。”
“武斷鄉曲,為害一方,酗酒滋事,為所欲為,此為惡俠。諸如此番京兆尹所捕的東市賈云、剪市張禁、酒市趙放、下杜楊章等,皆坐擁富貴,盤踞一市,上干王法,下亂吏治,并兼役使,侵漁小民,以眶眥殺人,皆已依法誅滅!”
“良俠則遵循道義仁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諾千金,解危救困,然為俠亦小也!”
聽到皇帝沒有否定他們整個群體,反而贊同了一部分人,輕俠惡少年們面露欣喜,他們還當自己是良俠呢!輕俠就是這樣矛盾的群體,他們起于民間反對權勢,卻又希望躋身權貴,得到上位者的肯定。
同時又好奇,什么樣的人,才會被天子視為大俠?
“陛下曰,自有漢以來,能稱得上大俠者,唯一人而已!”
天子之音被黃門們擴散開來,讓輕俠們騷動不已。
萬章被身后想要瞧瞧天子的人擠著,卻死活不愿讓出位置,心中想道:“陛下說的,莫非是郭大俠?”
郭解是天下名氣最大的豪俠,但此人是被孝武皇帝打成“大逆不道”罪名誅殺的,劉詢吃多了才給他翻案。
“漢家大俠者,劇孟是也!”
“劇孟者,洛陽人也。周人以商賈為資,劇孟以俠顯,然其私義,廉潔退讓。名不虛立,士不虛附。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條侯周亞夫為太尉,以乘傳東行平叛,至于河南,劇孟帶著數百輕俠來投,為條侯斷吳楚糧道,救國家之難。及孟死,家無十金之財,皆散于貧賤之家。”
不論是國家大義,還是私德私行,劇孟幾乎完美無缺,正好拎出來當榜樣,三輔的輕俠有不知道劇孟的,但周亞夫卻人人都認識。
“故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這句話是劉詢昔日在西安侯府喝酒閑聊時聽任弘說的,他當時以為當今之俠,不過是盜跖在民間者,任弘便隨口提了這句話,卻被劉詢牢記在心,今日便用上了。
雖然劉詢從小或在邸獄,或在掖庭,沒有接受過太子教育,更沒學過如何做一個皇帝,但他的這些經歷,亦是豐厚的財富。
比如眼下,不是劉詢吹噓,自高皇帝之后,他恐怕是最清楚該如何跟這群輕俠打交道的皇帝了,這一點,連對輕俠大刀闊斧打壓的孝武皇帝亦不如也。
因為,劉詢曾經便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知道他們的困境,知道他們的所思所想,知道他們夢寐以求的是什么。
是坐擁富貴,是名揚四海,是被人尊稱一句“大俠”!
輕俠們素來講究義氣,而義,也能轉化為忠君愛國!
“汝等本當處斬棄市,然當此國家用人之際,陛下不忍誅殺,故錄囚徒而赦之。陛下曰,汝等雖以附從惡俠之罪遠放,卻有機會在北庭立功洗刷罪名,以國士良俠身份歸來,甚至能出一二位大俠!”
“博望侯鑿空西北國,義陽侯破樓蘭斬其王,蒲類將軍三箭定天山,西安侯七戰七捷,方有西域之盛。如今北庭大辟田畝,修筑烽燧以御匈奴,陛下要將三尺劍還給汝等,此劍不當再用于欺凌弱小,而該用來斬虜立功!”
劉詢從身后點了一個膀大腰粗的校尉出來,此人的出現,叫底下的萬章一縮腦袋,連忙往后面退。卻發現身后全是擠上來聆聽天音的人,或熱淚盈眶,或眥發裂指,顯然皇帝這番話說到了他們心中。
劉詢拍著韓敢當,讓黃門告訴眾人:
“要護汝等前往北庭的是戊己校尉韓敢當,戊己校尉當年也是遠徙馳刑士,如今卻已貴為關內侯。汝等離開后,陛下會親自盯著北庭的戰事,足汝食,豐汝衣,有功者必赦!若有立不世之功者,何吝于列侯之賞?”
“古者有一諾千金者,天子之諾,更重于萬金!”
“汝等可愿與陛下許諾,開赴北庭戍守贖罪?”
這是天大的面子,輕俠們最好這口,個個都想吃了催情藥一般,過都不過腦子,便齊齊下拜應諾:
“吾等當輕騎赴北庭,斬虜立大功!”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
五千輕俠第一次齊齊出聲呼喝,先前還有人寧可死在長安也不遠去北庭呢,甚至還有人嚷嚷起近年來在長安流行的那首“不破樓蘭終不還”來。
“壯哉,當浮一大白,然陛下仍在孝期,且以水代酒,待汝等立功贖罪歸來,再痛飲不遲!”
接下來的話,劉詢阻止了小黃門代其發聲,而親自上前數步,舉起銅樽,深吸一口氣,對眾人說道:
“屆時,朕會在未央宮設宴招待立功最著者。珍饈嘉柔,葡萄美酒,任汝等取食。待酒酣之際,再以乘傳送入長安,游于九市。”
天子說話了!而這簡直就是輕俠惡少年們的夢想,他們已經完全沉醉其中,此時此刻,哪怕劉詢要他們去死,也會有無數人毅然前行!
劉詢也有些醉了,這是他第一次試圖用權勢和話語感染人:“到那時,汝等若是在里閭中,見了年輕一輩的小游俠,彼輩或許會問,‘君等從誰而游?’”
底下眾人一通大笑,聽說天子也是起于民間,果然不假,這是輕俠才會懂的行話。相當于后世道上兄弟見了面相互發問,都跟著哪位大哥混?報個來路唄?若是追隨有名望的豪俠,那便倍有面子。
劉詢一翹拇指,這一刻,他似乎又變成了劉病已,指著自己傲然道:
“諸君便告訴彼輩一聲:吾等從漢家天子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