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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冰山上的來客

  本始二年四月下旬,任弘一行離開了于闐西行數百里,過皮山,便進入了莎車國地界。

  作為西域最大的河流,蔥嶺河(葉爾羌河)發祥于帕米爾高原的喀喇昆侖山和昆侖山之間。一路飛流直下,沖出萬山之后,進入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南端,以雪水滋潤出莎車綠洲,這讓莎車南仰昆侖,北出瀚海。

  莎車人的容貌、語言和于闐差不多,泥巴砌成的院墻,茅草遮掩的牛棚羊圈,偶爾會有孩童赤腳站在院門口,好奇地打量著任都護的皂纛黃旗和一臉傲然的騎從衛士。

  然后就被驚恐的大人一把拽回,慌不擇路地躲到蘆葦叢里。

  過去整整一代人時間里,路過莎車的往往是匈奴僮仆校尉使者,那些匈奴人不光勒索金子,沿途渴了餓了直接縱馬入村,甚至會殺人奸淫掠走女子,而莎車人也敢怒不敢言。

  但任大都護的兵就友善多了,糧食基本靠自帶的干馕,偶爾饞了想吃頭羊,也用絲帛來換,這讓莎車人有些不可思議,第一次見這么和善的上國使團。

  主要由輕俠惡少年組成的西域漢軍素質當然沒那么高,全靠了任都護三令五申:“大漢與匈奴不同,在西域是建設而非破壞,有敢奸淫擄掠者依軍法處斬!汝等都記住了!”

  消息傳得比他們前進的速度還快,于是路邊主動送牛羊來換絲帛的莎車人就變多了,未嫁少女們對著都護衛士鮮艷的袍服甲胄指指點點,她們眉毛用深色草汁涂染,成了“連眉”。

  因為于闐、莎車有種說法,兩眉越近則嫁的越近,若是眉毛連在一起,就會嫁與鄰人——更絕不會被匈奴人和山里時常出來劫掠的西夜人擄至遠方。

  按照這種理論,莎車王的公主大概是忘了畫眉,所以嫁得很遠,成了烏孫王子劉萬年之妻。而沒有兒子的老莎車王似乎想要欲自托于漢,又欲得烏孫心,即上書請立萬年為莎車太子。

  當初朝廷就此事征詢過任弘意見,他是極力反對的,但霍光為了拉攏烏孫便一口答應了。

  這才有了烏孫徹底倒向大漢,死扛匈奴,結果導致慘敗,肥王遇刺而亡。

  但也因為那場戰爭,劉萬年帶著千余莎車兵馳援赤谷城,雖然沒參與鏖戰,但好歹混了點功績名聲。這讓大漢對他更加器重,與瑤光一起納入宗室籍貫。

  這不,開春時老莎車王病逝,劉萬年接替登基,畢竟賜了劉姓,不同于一般西域胡王,長安的劉病已特地寫了一份冊書。

  圓形的莎車小城中,葡萄園環繞的王宮里,任弘公事公辦,當著莎車眾臣和外面幾千莎車人的面,代天子冊封萬年。

  “天子賜策曰:嗚呼!小子萬年,受茲玄社,建爾國家,封于西土,世為漢藩輔。嗚呼!莎車雖有王會之貢,然三代荒服,不及以正,悉爾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順!”

  念完后,讓文忠接過劉萬年雙手奉上的舊綬印,而任弘授予新的駝鈕綬印。

  這是都護的本職之一,如今西域南北兩道,凡五十國,不單單是五十位王、侯有漢印。自譯長、城長、郡、監吏、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凡三百七十六人,皆配漢印綬。

  而每當一國出現王位傳承、更替,必須遣使告于漢天子,更換印綬,如此一來,若是順利承襲還好,一旦出現臣下篡位且態度并不親漢,等來的就不是都護使者,而是興師問罪的軍隊了!

  莎車國的官員不算多,有輔國侯名曰“呼屠征”者,乃是老莎車王的弟弟,又有左右將、左右騎君、備西夜君各一人,都尉二人。

  他們都來拜見任弘,但任弘立刻發現了問題:莎車重臣中,居然僅輔國侯呼屠征一個莎車人,其余皆是烏孫人,或解憂公主身邊的漢人奴仆,被劉萬年帶來為官。

  任弘當面沒有說,等下午宴饗過后屏退他人,便對劉萬年道:“汝以外國王子入主莎車,為何舍莎車本地貴人不用,而讓烏孫人、漢人列滿朝堂?”

  劉萬年沒明白:“莎車人與我不親啊,我不任人唯親,難道還任人唯疏么?姊丈,我可是聽聞廢帝劉賀的事了,若是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莎車人作亂該如何是好?”

  你也知道莎車人與你不親啊,任弘告誡萬年道:“話雖如此,但汝在莎車根基未穩,不應摒棄莎車貴人,挑選一些合適的人起用為大臣,再擇其子弟作為親衛侍從,多賜絲帛籠絡,如此方能在莎車坐穩王位。”

  這也是自家妻弟,任弘才會與他說這番話,劉萬年應諾:“那我便增加幾個職位?效仿大漢王國之制,設國相與九卿何如?我可是聽說鄯善王的事了,莎車是否要緊隨其后,也聘幾位賢良文學來大興教化,更改衣冠?”

  任弘道:“九卿可設,不過是變個名號,讓更多莎車貴人得列官位加以安撫而已,但衣冠風俗不可改。”

  他給劉萬年講了齊國和魯國的故事:齊太公封于齊,五個月就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

  而周公的兒子伯禽受封于魯,三年而后才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

  任弘道:”于是周公乃嘆曰,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鄯善就好比魯,變其俗,革其禮,而莎車宜效仿齊國,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

  一來鄯善國只是禮樂輸出的試點國,既然是試點,就意味著可能有利有弊。先讓鄯善王過河試試深淺,西域其他邦國不宜太著急跟進。

  二來,劉萬年本就是以外國人繼位,莎車人對他持懷疑觀望態度的,全靠都護和烏孫壓著,太著急變更風俗,恐怕會引起不滿。

  換了過去,劉萬年的性情定是左耳進右耳出,但經歷過赤谷城一戰后成熟了些,覺得聽任弘的話絕對沒錯,便唯唯應諾。

  又神秘兮兮地引著任弘,說是有禮物要送與他。

  然后就一拍手,來了兩個胡姬——她們手里捧著精美的木盒,盒中是柔潤的美玉。

  劉萬年道:“我聽說姊丈在于闐國時,去白玉河看當地人采玉,其實昆山之玉不止于闐才有,我莎車國也不少!”

  蔥嶺河偶爾也會將一些玉料從雪山附近沖下來,而周圍的沙漠中也有青玉,商賈常常能撿到,但數量質量皆不如于闐玉,故不如其出名。

  “這是今年采到最好的兩塊羊脂玉,在長安值百萬錢,我親自挑選,送予姊丈與阿姊!好答謝這些年對萬年的照拂。”

  小伙子什么時候這么會做人了?但任弘卻從他的笑里看出了劉萬年的目的,不止是表達感謝吧。

  ”你莫非是想將莎車的玉,也作為昆山之玉貢于長安?”

  劉萬年有些尷尬,確實如此,他在長安養尊處優慣了,來到貧窮的莎車自然會有落差,也想像鄯善王那樣,營造王宮,采買絲帛,讓日子過得好一些。

  但莎車雖然挨著蔥嶺河,綠洲廣袤,有民眾萬余,但能讓長安看上眼的資源不多,除了駱駝、野馬,拿得出手的也就青玉了。

  看著隔壁的于闐王每年光貢玉都能收獲大量絲綢,劉萬年也眼饞,若能將莎車的玉也包裝上“昆山之玉”的名頭,他便多了一個源源不絕的財源。

  叫普洱茶的不一定只產于普洱,任弘倒是樂見此事能成,能將中原人口吸納來西域的噱頭只有“淘玉熱”,于闐畢竟是尉遲氏的地盤,除非下定決心顛覆政權,否則插手內政不太方便。

  莎車就不一樣了,劉萬年對漢人比對莎車人更加信任,恐怕恨不得多些淘玉者前來。

  莎車綠洲在后世可是能養活近百萬人口的,以目前的生產力看打個折扣,三四萬人是完全能夠容納的,一旦涌入的漢人多了,當地人口結構便能產生質變。

  更何況,以淘玉熱引漢地冒險者、輕俠惡少年來到于闐、莎車只是第一步,這兩個地方并不是任弘為他們劃定的終點。

  但任弘知道自己不能親自出面,搖頭道:“我身為都護當處事為公,須得避嫌,不能替你上書,你自行上奏言于典屬國罷,這羊脂玉我也不能收。”

  劉萬年討了沒趣,有些無奈地說道:“姊丈也太見外了,也罷,既然你不收,那兩塊玉我都送予阿姊!”

  “對了,瑤光為何還沒到?”

  說到這任弘也擔心起來了,劉萬年正式得到朝廷冊封登基,烏孫國也要派人來慶賀,順便幫他站場子威嚇一下莎車人,要來的人正是他老婆。

  瑤光是打著回烏孫省親的名義來西域的,去年便帶著孩子直接去了赤谷城,讓解憂公主逗弄外孫以解孤獨。

  如今儀式已罷,怎么還不見人影?

  還在想著時,莎車的左右騎君前來稟報說,莎車城西來了一隊人馬。

  任弘與劉萬年大喜,來到城頭眺望,果見烏孫使團上百人呼嘯而來,四月下旬的天山達坂冰雪未化盡,他們亦是風塵仆仆身被霜雪啊,快到城前時,還有大嗓門的親衛高呼起來者名號。

  “大漢安平公主、烏孫長公主、左大將、碎葉翕侯…至,拜賀莎車王!”

  頭銜好長,任弘一愣,而站他旁邊的甘延壽直接聽傻了,嘀咕道:“來了四個烏孫使者?”

  長史文忠則輕咳道:“應只是一位…”

  話音剛落,瑤光一身紅色騎裝,頭戴防塵的面紗,乘著不情不愿的蘿卜,兩位女主昂揚步入莎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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