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鄯善王想要替自己找一位中原名人,認祖歸宗?”
是夜,在扦泥城里專為大漢使節修筑的寬敞館舍里,鄯善國相陶少卿向任弘稟報了這件事,可讓任弘失笑不已,這鄯善王真有趣,路是越走越寬了。
陶少卿道:“然也,鄯善王對桓次公行師禮,學春秋,聽說了太伯、仲雍奔吳之事,于是突發奇想,覺得鄯善與其他西域胡邦不同,慕禮樂漢,而相貌也與漢人頗似。”
人種都不同,哪里像了!
不過有一說一,相比于西邊的莎車、疏勒等邦,樓蘭人因為靠東,融合了一定羌人血統,所以是混血的圖蘭人種,鄯善王非得認為祖先來自中原,與當地土著相結合也能圓上。
畢竟歷史上,周邊戎狄蠻夷仰慕中原,于是或主動或被動找了華夏祖先的事屢見不鮮。
就拿春秋時的吳國來說,時隔幾百年后,忽然和中原諸姬聯絡上的老親戚,很早就有人懷疑,這群斷發紋身不通禮樂的家伙,根本不是姬姓后裔。但既然吳王自己說是,周天子和姬姓伯主晉國也說是,那就板上釘釘,你這個兄弟我認了!
此外諸如朝鮮傳承自箕子,滇國是楚將莊蹻之后,匈奴是夏后氏北奔的子孫,可能性都有,疑點也多,有的確有其事,有的則是一筆糊涂賬,弄假成真。
而到了后世,諸如鮮卑認為祖先是黃帝次子昌意,赫連勃勃認夏后氏為祖宗建立大夏國,都是想將自己往華夏貴胄的正統上靠。
鄯善王也不能免俗,任弘知道,在去年正旦大朝會上,他主動請求天子賜姓,心里多半是想混個劉姓的。
但大漢賜劉姓是有講究的,自有漢以來百三十年,只給過三波人。
第一波是項氏,那個鴻門宴上救了劉邦的項伯及其弟項襄,不但封侯還改了劉姓,這倆人是西楚的帶路黨,于漢有大功,世代富貴,桃侯一家甚至出過丞相。
此外便是提出的和親之策的婁敬,也被劉邦當做大功臣自家人。
第三波就是解憂公主的兒女們了,皆得賜劉姓,地位等于宗室。
鄯善王雖然待漢勤勉,但哪怕如金日磾,也沒混到劉姓,天子自然不可能如此抬舉他。最后只按照他音譯的漢名“尉屠耆”,正式賜姓尉。
鄯善王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如此,不過卻想認個華夏名人做祖先,遂給陶國相安排了這任務。而得到任弘同意后,陶少卿也琢磨開了。
“稽古以來,尉氏的名人倒是不多,下吏想到一位。”
陶少卿笑道:“他是秦朝的將軍,身居高位!”
“他為秦始皇帝一統天下立了大功。”
“可后來因政見不同,與秦始皇翻臉決裂。”
任弘心中一動:“你說的莫非是…”
“正是尉繚!”
陶少卿開始了腦補:“鄯善王尉屠耆者,故秦將尉繚苗裔也。秦王政時,大梁人尉繚入秦游說,秦王從其計,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然尉繚以為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得志天下皆為虜也,不可與久游。乃亡去,秦王覺,固止,以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
“秦并六國,果行暴政,尉繚諫之不聽,終去秦,履老子之跡西行,遷于牢蘭海,海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百里。胡人義之,從而歸尉繚者千余家,遂王于樓蘭。”
沒有過程沒有細節,只要找到開頭與結果,加上一點想象力,將它們連成一條線就行了。似乎有點草率,但太史公也是這么編排匈奴人的啊,反正后世肯定會有人信之不疑。
任弘想給陶少卿鼓掌,鄯善王開心就好,或許下次他路過鄯善時,尉繚的廟宇恐怕要在扦泥城立起來了。
都護的旗幟又在鄯善留了數日,旋即便繼續啟程西行,西域都護苦啊,內郡太守行縣最多一個月就能將轄區繞一圈,任弘卻起碼要走一個季度。
在地圖上,他們的下一站是且末國,再然后便要抵達一處在網絡上,比樓蘭名氣更大的邦國。
“精絕古城!”
任弘在精絕沒找到雮塵珠。
精絕國位于后世新疆民豐縣,就跟一些名氣很大的5A景區一樣,到了地方才發現乏善可陳。
撇去現代人對這個名字的想象外,精絕就是一個低配版的鄯善,一樣的小小綠洲,周圍都是起伏的沙山,一樣的重視水源樹木。而且絲毫不強大,反而弱得隨時擔心被鄯善或于闐兼并,不過當地出鐵,有冶鑄之所。
任弘抵達精絕后,特地讓譯長幫精絕王做了次人口統計,其都城尼雅加上周邊村寨,得四百八十戶,三千三百六十人,勝兵五百。
精絕王去年也被傅介子要求去過長安,對大漢的強大印象尤深,而在任弘西域大開發的計劃里,精絕雖不算重要,但也不可或缺。
任弘指點著向北流淌的克里雅河,對甘延壽等人道:“數年前匈奴與龜茲圍輪臺,大漢使團被困計式水,我自往烏孫借兵,而趙漢兒等人則護送萬年,也就是如今的莎車王南下,沿著扜彌河(克里雅河)抵達精絕、扜彌。”
這條路名為扜彌龜茲道,是能走大軍的坦途,當年李廣利伐大宛還過扜彌,即經過此路,將在龜茲國作人質的扜彌太子賴丹帶到長安,足有千余里,要走十五日,是溝通西域南北兩路的要道。
唯一的麻煩是,因為克里雅河季節性斷流,有時會迷失了道路。任弘的計劃是,在精絕與龜茲之間數百里路上,修筑一些烽燧,就算不派人駐守,起碼也能作為地標,烽燧旁再挖幾口井,方便往來商賈休憩飲馬,降低物故風險才能讓絲路更繁榮。
都護府會派遣一些工匠戍卒來指揮,精絕國壯勞力就五百多,只需要承擔一百里,五座烽燧的修筑,今年的貢就全免了。
離開精絕國時已到本始二年四月中旬,白日的天氣越發酷熱,精絕以西是扜彌國,因為扜彌王子、使者校尉賴丹死在輪臺,雖是他的失策,但還是被大漢追溯為功臣,扜彌國自然以大漢忠仆自居,痛快地承包了從扜彌到精絕之間的烽燧修筑。
但再欲往西時,長史文忠卻不由擔心起來。
“都護,鄯善扜彌與漢親密,精絕則弱小,都不必擔憂。可接下來要去的于闐國,卻是南道大邦,勝兵三千,昔日從精絕西北至疏勒十三國皆服從,我聽說大朝會時,于闐王還與鄯善王爭位起過沖突,吾等百余人馬…”
他的意思是,要造訪于闐的話,是否要從它乾等地調點人來壯膽?
任弘卻樂了:“這么說,于闐如今成了西域最強城邦了?君況,告訴文長史我的癖好。”
“君侯就挑著強邦打。”甘延壽道:“龜茲一分為三、車師王跳井就擒、焉耆國不戰而降,如今諸邦皆服,若是于闐王有膽,大可來試試吾等手中的環刀!”
有甘延壽這能以一當十的勇士為親衛,就算于闐王吃了豹子膽對他不利,任弘也不帶怕的。
更何況,于闐王雖然在大朝會時,對大漢將鄯善王排在他前面頗有微詞,但也見識過長安的富庶強大,于闐作為大漢在西域最大的貿易對象,也是絲路繁榮的受益者。
西域諸邦更多起到中轉站的作用,并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貨物能讓漢人心動,唯獨于闐除外。
任弘摸著腰間的那塊美玉,這是瑤光送他的,產自于闐,號曰“昆山之玉”,是品色最好的和田玉。
張騫通西域后,漢使尋找黃河源頭,認為出自于闐,其南山多玉石,開采后送回長安,引發了轟動,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玉為昆山之玉,成了至寶的代名詞。
孝武皇帝都親自下場帶貨了,于闐玉的身價可不得炒上天啊。
君子如玉,在大漢,只要是有點地位的士人,莫不以佩玉為時尚。而諸侯王、列侯,以及錢多得只能拼命買地兼并的關東豪強們,在購玉上也出手闊綽。只可惜于闐玉稀少,僅供皇帝和諸侯列侯特享,偶爾幾塊流入市場便能賣個數十上百萬錢。
難怪呂不韋說,珠玉之利百倍,奢侈品總是最暴利的買賣。
這兩年絲路暢通,于闐王光靠直接進貢于漢,也能換來大量絲綢,簡直是躺在一座金山上,腦抽了才自絕于漢。
這也是任弘必須去于闐看看的原因。
在任都護的規劃中,每個小邦和屯田點都有它們獨特的任務。
鐵門和渠犁是連接西域南北的節點;樓蘭是西域門戶,第一個由漢朝派官吏直接管轄的縣道;鄯善國是禮樂輸出一帶一路的試點國;精絕扦彌這種小地方也能作為商站驛所。
而于闐,則是任都護西域大開發計劃中,最至關重要的一環!
大將軍霍光可是要求他三年在北庭練出上萬騎,為滅亡匈奴左準備的。不管練兵還是搞生產,現在都護府最缺的是人,來自內地的勤快漢人。
但西域遼遠,光靠刑徒遷徙和官府強制移民是不夠的,該怎么樣將他們騙來是一門大學問。
思索間,一行人已穿過了戈壁,抵達于闐附近。
昆侖雪山屹立于南方,雪水融化形成了于闐河,猶如一條銀帶,在貧瘠的沙漠中滋潤了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綠洲,遠遠望去,像極了一塊碧綠的美玉,只等人去擷取。
任弘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計劃。
“美國西進運動開發加州時有淘金熱。”
“那我大漢,為何就不能有淘玉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