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小見諸侯,如何?”
許平君發現,自從入宮后喜怒不形于色的丈夫,今天卻一臉怒氣地回到溫室殿中,甚至還拍了案幾!而劉病已說話聲音也大,絲毫不避諱宮內還有奴仆宮婢旁聽,就罵了起來。
“諸侯王們真是太讓朕失望了!”
“莫非是諸侯在宴飲時失禮?”許平君心中雖有疑,他倆平日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生怕宮里有霍氏的眼線,但看到劉病已對她眨了眨眼,便默契地接話。
“這倒沒有。”
劉病已自嘲道:“諸侯在飲宴時個個儒雅體面,畢竟是天生貴胄,少學詩書,通禮儀,享富貴,相比我這長于掖庭民間,沒人教的‘皇曾孫’強多了。”
即便如廣陵王等人,看劉病已的目光有所審視,心里瞧不上他這小輩,但沒人傻到當眾表露出來。宴飲時盡是叔慈弟悌,其樂也融融。
只是劉病已還守著孝,故宴會無絲竹之樂,別人吃酒肉,他食飯喝水。這“孝篤之行”自然博得諸侯們稱贊,只是心口是否一致,就不得而知了,也許轉頭就笑他傻呢。
而讓劉病已失望的,是代理大鴻臚事的田延年所上奏疏,以數年來各州刺史的密報,將來朝諸侯的老底扒了個干凈。
上面所述之事,讓劉病已觸目驚心!
“長沙王劉建德,宴會上滿口愛民之言,可荊州刺史上奏彈劾他,說劉建德在國中時,時常縱火焚民戶以為樂,又嫌棄宮室窄小,竟燒而復建,火勢蔓延,燔民九十六家。”
劉病已長于民間,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不由憤怒:“百姓何辜,而遭此荼毒乎?”
“還有廣川王劉去,宴饗上以《易》、《論語》、《孝經》問對,文辭出眾,還為朕和諸侯表演歌舞。可朕從大鴻臚奏疏中得知,他宮中有三位嬪妃爭寵,而最寵者陽成昭信。”
事情起源于劉去與一個姬妾嬉戲時,從她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于是引發了一場宮斗大戲,經過嚴刑拷打,那姬妾供認,是她嫉妒陽成昭信,與另一人合謀欲殺之。
于是劉去召集所有姬妾,在府中舉行審判,宣布二姬死刑。隨后,劉去竟親自動手,操劍砍死了兩位昔日愛妃,連侍奉她們的三個婢女也被絞殺。
殺人之后的一天,陽成昭信夢見二姬的陰魂來向她索命,哭訴與劉去,劉去倒是真不信鬼神,下令把二姬的尸體挖出來挫骨揚灰,又向朝廷請求,立陽成昭信為后。
劉病已就跟吃了只蒼蠅般惡心,而劉去的惡行還不止如此。
“冀州刺史更發覺,劉去在國中盜墓。”
“盜墓?”許平君愕然:“盜墓可是大罪啊,會被人指脊梁骨,妾聽聞一些地方窮困潦倒的人才做,劉去身為諸侯王,錦衣玉食,為何要盜墓?”
劉病已若是知道就好了,他只聽聞,劉去已在國內掘了好幾座春秋古墓了,還樂此不疲,四處去尋找目標。
還有另外兩位諸侯的作為太過惡心,劉病已都不忍對許平君說出口。
濟北王劉終古,荒淫無度,讓所愛女奴、婢女和他的八個兒子淫樂,劉終古本人也參與其中或親自觀看…
清河王劉年,則在做王太子時就與妹妹劉則私通,還生了孩子,偷偷養在宮里,即位后更加肆無忌憚,雖然劉則已嫁人,仍時常接她入宮居住。
劉病已曾聽任弘說起過西域火祆教的奇異習俗,血親圣婚,當時匪夷所思,覺得是戎狄之習,沒想到大漢諸侯中竟也有這種人!
這兩位在宴席上,也是一臉正氣,根本看不出在國中的變態。
“朕今日方知,燕王劉定國、江都王劉建雖死,然其禽獸行仍有諸侯在效仿啊。”
那個生了一百多個兒子的中山靖王劉勝曾說過:“王者當日聽音樂,御聲色。”自從景、武之后,諸侯王被削弱,失去了軍政之權,安享富貴就好,故沉迷于酒色,荒唐無恥的不在少數,其中不少人,甚至人格都開始發生扭曲。
此外,王子侯中殘害人命,恐嚇他人、索取錢財的罪行更是不勝枚舉。
用后世的話說,諸侯王子侯們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如此一對比,昌邑王劉賀已經算道德楷模,諸侯中的白蓮花了。
以上幾位是行徑變態,而與劉病已最親的廣陵王劉胥,除了喜歡斗狗熊這種小愛好外,倒還算正常,只是他想做的事,對皇帝而言,比以上諸人更加難以容忍。
“廣陵國內史密奏,說廣陵王篤信大巫,在國中使其詛咒天子…”
至于是詛咒一位,還是將今年的三位一起咒,便不得而知了,劉胥北上時更與楚王暗地往來。到了長安后,也不忘給其他諸侯送禮攀關系,宴會上儼然以劉姓宗長自居,對劉病已說話也不太客氣。
劉病已是讀過太史公書的,只感慨,孝文以來以親制疏的分封之策,如今看來是起反效了。
自漢文帝時,皇帝便開始有意識地將自己的皇子分封于大國,以平衡其他支系的力量,最妙的例子,就是梁王劉武在七國之亂中,頂住了吳楚主力的進攻。
而孝武也作此打算,將愛幸的兒子劉閎分封于富庶的齊國,劉旦、劉胥分封為燕王和廣陵王。如此一來,三子一人守衛帝國東土,一人鎮撫北疆,一人統治南國,甚至還能掌握一定的軍政之權。
不過,一旦老皇帝死去,這種以親情維系的忠誠便會產生動搖。而在孝武對宗室的鐵腕管理之后,遠支宗室對朝廷的威脅己經不復存在。而血緣親近的宗室,又開始成為了新的潛在威脅。
“孝昭時燕王劉旦謀反,而如今,他的同母弟廣陵王,恐怕是對朕和大將軍最不滿的諸侯了。”
大漢分封的本意,是效仿周朝,封建親戚,以屏蔽周。諸侯本該成為天子藩籬,可眼下的諸侯們,要么如劉去等人,荒淫無度派不上用場。像廣陵王、楚王這種行為還算正常的,又偏偏擁有野心。
劉病已心中如此想著,嘴上則當著宮人的面,對許平君嘆息,感恩地說道:
“今日見了諸侯們才知道,遠親不如忠臣,設使國家無有大將軍,不知當幾人稱東帝,幾人裂土而反!”
劉病已知道,溫室殿里肯定有霍氏的眼線,只希望這番話能傳到大將軍耳中,好表明自己的態度。
從大將軍令田延年暗暗收集的諸侯不法證據來看,在一場轟轟烈烈的對外戰爭后,霍光恐怕要著手,對大漢內部加以整治了。
或是為了讓諸侯收斂些,或是國庫缺錢,得好好宰幾頭豬了。
劉病已很支持,若他自己掌權,也得替高皇帝、孝武皇帝,好好收拾收拾這群不肖子孫!
不過他在明面上,對以上諸侯仍是勉勵褒獎。對廣陵王劉胥尤為親昵,更是從少府里,一口氣賜了他五千金,又提議封廣陵王劉胥的兒子做王子侯,弄來長安,給大將軍做人質。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對劉家而言,正旦大朝會好比后世的大飯,再大的矛盾也得收起來,飯桌上和和睦睦,等吃完再算賬!
這頓飯后,劉病已算是看清諸侯真面目了,孝文皇帝可以玩內外制衡,以諸侯抗衡列侯功臣,可時代變了,這招他玩不了。
與傻乎乎寄希望于“皇叔”廣陵王幫他打權臣的劉賀不同,劉病已清晰地認識到,他既然為大將軍所立,在面對諸侯時,便與大將軍是一體的。
天子是萬萬指望不得諸侯的,君側的權臣在一天,他們還會畏懼,乖乖趴著。否則,多半會像吳王劉濞那般悍然起兵,稱東帝,裂疆土。若使其得逞,劉病已也得不到大政奉還,反而會步了后少帝的下場。
“彼輩或許還會說,我不是孝武皇帝子孫,而是獄中隨便冒名頂替的呢。”
夜深無人時,劉病已如此自嘲,心里深深慶幸在尚冠里時,借讀了太史公書,西安侯沒說錯,讀史確實能使人明智。
他同時也醒悟過來,孝昭皇帝當初在燕王一黨和大將軍之間,選擇極力支持霍光,也是明白了這點吧。
劉賀是劉病已的教訓,而孝昭,就是他效仿的榜樣。
但也不能對大將軍百分百放心,萬一他是想要借著整治諸侯,鏟除劉姓宗室力量呢?霍氏已控制了未央、長安防務,黨羽盤根錯節。
反倒是劉病已這皇帝形單影只,無所倚靠,他不敢說大將軍有異心,可他那些跋扈的子侄、故吏有沒有呢?他摸著手上的燒傷,想到慘死的許嘉,心里陣陣不安。
既然諸侯不靠譜,若想要皇位長久,能依靠誰呢?
“在內,只能仰仗于大將軍也不敢輕動的蘇武等老臣,至于外…”
劉病已翻了個身,有些難眠,明天朝廷在長安郊外行振旅之禮,還要告廟飲至,對功臣策勛。
“到時候,朕終于能和西安侯,光明正大的見面了!”
而此刻,任弘才剛從蘇武家告辭,卻是送與他一同歸來長安的蘇通國回家。
蘇武離開匈奴時,蘇通國已經不小,只是為匈奴所阻撓,未能與蘇武一通歸漢,與其母滯留匈奴,后為李陵所收養。如今他也是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了,眉目之間確實有蘇武的模樣,只是還有些不習慣漢式衣裳,漢語也有些生硬。
見到他后,蘇武又喜又愧,自從他長子卷入燕王叛亂被誅殺后,這個家里已許久沒有別人了。
“汝母親她…”
“病逝了。”蘇通國垂下眼睛,他對蘇武不似其他人那般崇敬,甚至隱藏著一絲埋怨,只引得蘇武撫杖長嘆。
而蘇通國在任弘軍中時緘默寡言,此刻待外人離開后,卻朝蘇武下拜:“父…親,堅昆王讓我替他傳一句話。”
“李少卿有何言哉?”蘇武大奇,李陵在右地阻撓韓增追擊,救得右賢王屠耆堂一事他也聽說了,朝中對李陵又是一通怒斥,作為老朋友,蘇武也只默然不對。
蘇通國道:“堅昆王說,‘當年一別之后,子卿別來無恙乎?陵發白齒搖,恐命不久矣,陵之罪上通于天,死不能歸鄉,宜哉!只贈子卿一言,望注意焉…’”
“‘他日亂匈奴者,必右賢王屠耆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