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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雞犬升天

  漢制,五日一常朝,但在大喪期間非常時刻,一般三日一朝,好商量喪葬等事。

  但不管幾天開一次會,都與劉賀沒關系,中朝通知他說,出殯下葬之前天子不朝會,只需要早晚兩次哭臨大行皇帝靈柩。

  哭還是依然哭,只是因次數太多,沒最初時裝的那么哀傷了,而每當從溫室殿前往前殿時,劉賀身邊都是烏泱泱一大群人,當年昌邑王府的侍從、馬倌、官奴相隨左右,他們都被劉賀封了“侍中”“郎衛”等職務,可以出入未央,相伴左右。

  雖然大奴善才死了不久,但這群新貴可一點不低調,對原先的郎衛宮人呼來喝去,真當自己是未央宮的主人了,他們跟著劉賀將能去的地方都游了個遍,雖然都沒什么真本領,但討好主子逢迎游戲卻很擅長,儼然將未央宮當成大一圈的昌邑跑馬場了。

  劉賀自從昨日即位成了皇帝,手持天子之璽后就有些飄飄然,覺得再不會有任弘之輩敢對自己不敬,生殺予奪皆出于己手。今日第一件事便是履行對藩邸眾人的承諾,給他們賞賜。

  加官進爵程序比較復雜,但賞賜金帛卻是他能說了算的,便讓安樂去宮中府庫取出所藏的金錢、刀劍、玉器、彩緞。但安樂卻灰溜溜地回來說,庫吏不放他進去,說是必須有天子的符節才行。

  而這時候,那些想要出宮去采買的從官奴仆也來稟報,說被人攔在蒼龍闕內。

  雖然劉賀吃了許多天素食粗糧,嘴里都淡出了鳥味,但在這件事上吃過任弘一次虧,掐掐大腿,好歹能忍到大喪結束為止。

  可他帶來的兩百號人卻忍不了,已經有人打著“侍中”的名頭去到太官、湯官,趾高氣揚,以天子的名義要他們做些平日里皇帝吃的食物來,卻被食監黑著臉回稟,說未脫喪服之前,不得有平日膳食。

  從官奴仆們面面相覷:“連口肉都不能吃,酒也不能喝,怎么比雖不理政但能吃喝玩樂的昌邑王還憋屈?”

  也行,龔遂被廷尉帶走前,反復叮囑他們萬萬不可與宮中舊人起沖突,既然宮里不能吃,那便出宮去消遣。大漢喪服制度傳承自漢文帝遺詔,孝文擔心自己死后大操大辦,遂下令民間只許哭吊三天,不禁止喜喪、祭祀、飲酒、吃肉。

  所以宮里盡是哀色,宮外的長安城里,卻依然熱鬧非凡。

  眾人大搖大擺地想要出未央宮,卻在蒼龍闕被蒼龍司馬攔住,說無符節不得出宮,還有一個性情直率,名為“蓋寬饒”的郎官譏諷了一番:

  “吾曾聞楚人沐猴而冠,山陽莫非也是楚地么?”

  山陽就是昌邑的別稱,這是在指著他們的鼻子罵猴呢!那天子是啥,猴王?

  從官奴仆們受了委屈,自然哭哭啼啼回到劉賀面前訴苦一通,說蒼龍司馬和蓋寬饒瞧不起他們,便是瞧不上新天子。

  一早上碰了兩次壁,劉賀有些怒了,他最是護短:“符節?朕有的是!”

  他親自跑到藏符璽的地方,這里放置著十六根節杖:張騫尋找大月氏時費盡心思藏匿不失之節,蘇武在北海苦苦守望時慢慢落光之旄,傅介子為使者復仇高高舉起捅死樓蘭王之杖。

  如今卻被分予昌邑從官奴仆們,讓他們去府庫搬金帛,出宮買小吃,府吏默默開門,衛士乖乖放行,天子的權力果然很好使,得了賞賜的從官奴仆們山呼萬歲,捶胳膊捏腿,都眼巴巴等著劉賀再給他們封官,什么黑綬黃綬往身上掛。

  聽說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就是這樣么?

  果然做了皇帝便一切順利,劉賀舒服地躺在君榻上,一邊催促安樂道:”卿讓千秋彈劾任弘大不敬的奏疏,怎么還沒送到朕的御案上?”

  “奏疏要先送到兩府,再交給尚書臺過目,擬定批文,最后呈至陛下面前,陛下覺得可以就批閱‘可’,覺得不行就重新發回去令他們重擬。”

  安樂笑道:“任弘竟敢缺席陛下的登基大典,誰也救不了他,再加上他與霍氏交惡已久,霍夫人深恨之,尚書臺那邊也不會保他。”

  可一直等到下午,那彈劾任弘的奏疏都不見蹤影,劉賀覺得不對,讓安樂去問問大將軍和尚書令,唯恐別人不知道是自己安排人彈劾的任弘,但安樂卻只帶了個傳話的中黃門弘恭回來。

  弘恭低眉順眼,心里卻將新天子和英明睿智卻足夠隱忍的大行皇帝比較了一番,只暗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敢告于陛下,那份彈劾奏疏,被大將軍留在尚書臺了。”

  “留在尚書臺了?”劉賀有些發怔,直到弘恭告訴他未央宮的規矩是,所有奏疏都要一式兩份,大將軍可以開啟副封,若覺得事情小,就不必請示皇帝,于是正副一同屏去不奏。

  安樂替劉賀斥罵弘恭:“任弘缺席天子的登基大典,這也是小事!?”

  弘恭稽首,表情卻很無奈:“西安侯在前幾日就向光祿勛取急告歸,光祿勛稟于大將軍,準其謁歸三日,故而缺席。大漢有律,民產子,復勿事二歲,西安侯之妻產子,情有可原,不必追究。”

  他又道:“尚書令說,其實沒來的也不止西安侯,諸侯皆得竹符使者之命,未曾入朝,二千石忙于治事者,也大不必入宮。”

  有急事時向上級申請請假,這是秦朝時就有的制度了,漢高祖劉邦為亭長時,便常告歸種田——實際上老劉八成是招朋引伴喝酒去了,田里的事丟給呂后忙碌。

  準假,這確實是領導的權力,總不可能每張假條都要皇帝親自批示吧?那天因各種事沒來的人多了去,追究了任弘,其他人是否也要責罰呢?

  聽了尚書臺的回復后,劉賀有些發懵,大漢權力運轉的規則,和他想象中皇帝一言九鼎,想殺誰就殺誰全然不同,只在弘恭告退后喃喃道:

  “任弘逼死了將朕養大的善,又不敬于朕啊。”

  “難道就這么算了?”

  “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

  尚冠里中,再次聽到楊惲的通風報信后,任弘心中暗道。

  他之所以有恃無恐翹了即位大典,自然是得了霍光默許的,雖然是事出巧合,任弘主動提出,但霍光那邊,恐怕也是順水推舟,對新天子的試探仍在繼續。

  劉賀這次指示手下人彈劾他,大概率是安樂進讒言外加想要報復一時沖動,可在霍氏那,卻會被品出不同的味道。

  不管劉賀等人是否意識到,這次事件,都成了他對天子究竟有多大實權的試探。

  尚書臺若順了劉賀的意,多半會讓他生出更大的膽子來,而直接扣下奏疏,便能讓劉賀觸到四壁,讓他知道,大漢究竟是誰說了算!

  結果自然不出任弘所料,大將軍果然是個講規矩的政治家,任弘先前站隊表忠心,愿做他霍光的“孤臣”,霍光也抬一手護著他,不是任弘吹噓,他在接下來擊匈奴救烏孫的戰爭里,確實不可或缺。

  任弘先前還猶豫,會不會因為自己扇動的微風,讓歷史有了改變,可現在仔細一琢磨…

  “多虧了那趟去昌邑的差事,多虧了大將軍喜歡以人為棋的做派,就算歷史被改變,劉賀一直做皇帝,我也不怕了。”

  從站隊那一刻起,他今年的仕途就穩了。

  “故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我現在已投靠霍光,他也需要我來增加戰爭勝算,短期內無人能動俺西安侯,但也不能放過進攻敵人的機會啊。”

  尤其是對方破綻百出的情況下。

  聽完楊惲吐露劉賀那些從官奴仆在未央宮里做的事,已然惹了眾怒,當年漢文帝只帶了六個親信入長安,而劉賀卻將兩百多號人,整整齊齊全拉來了,哪怕他自己小心翼翼守著規矩,能管住手下人不狗仗人勢么?

  “人多必失啊。”

  偶像要為粉絲行為買單,主子也得為奴婢胡作為非負責啊,兩百號人,一人干五件糊涂事,加起來也破千了,事后全歸結到劉賀一個人頭上,冤么?

  此外,那個名叫“蓋寬饒”的家伙,毒舌程度和楊惲有得一拼啊,難怪楊惲說他們二人也是朋友。

  任弘搖頭之余,也明白,接下來,該輪到他進攻了。

  但矛頭,尚不能直指劉賀,哪怕再不著調,朝廷也是要為新天子留點顏面的,大將軍恐怕尚未有廢帝之心。

  劉賀身邊的安樂,倒是不錯的靶子,天子有過,近臣背鍋,順便也將兩家的仇怨做個了結。

  “安樂啊安樂,真以為我一路上,只挑出你家昌邑王兩個錯處么,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是時候送你升天了。”

  送走楊惲后,任弘臉上露出了帶惡人的笑,摩拳擦掌準備寫一道奏疏,他決定要當大將軍的急先鋒,對劉賀集團開第一炮了。

  “是時候讓從未經歷社會毒打的阿賀,認識到成人世界的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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