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根胡蘿卜誘惑下,蘿卜被任弘牽到兩根柱子框架中間,韁繩拴在橫木上,任弘用粗麻繩繞纏幾圈馬身,連四肢都固定好,期間盡量別讓它看到自己藏著的刀子!
任弘手握馬右后腿,小心翼翼將蘿卜的三寸金蓮曲起,使其翻轉朝上,放在一個胡凳上。
蘿卜忍住撅蹄的沖動,它知道,又到修掌的日子了。
或者用任弘的話,稱之為:
“美甲。”
馬兒喜好奔跑,一來是它們生性好動,而是一天不跑腳就發癢,一個月不跑,四蹄上的角質層便能長到可怖的長度,需要靠四蹄與地面的親密接觸來將其磨去。
但對蘿卜而言,從元鳳五年三月份,跟著任弘護送烏孫使團起,它蹄子上的角質磨損的速度,便超過了生長。
草原、砂礫、巖石、溪流、高山、雪峰,只要是能想到的地形,西域都有。任弘來回數千里跋涉,士卒身心俱疲,馬兒也在苦苦支撐,它的蹄子磨損嚴重,柔軟的肉都快露出來了。
與它同行的許多同類,便是因蹄上角質磨盡,被木刺石子傷了腳,變得一瘸一拐,最后臥著動彈不得,只能被其主人結束了性命。
它不知道,數十年漢匈決戰,當時官府和私人馬匹共十四萬匹,而當他們勝利回師的時候,剩下的戰馬已經不滿三萬匹了。
征大宛亦然,三萬匹馬出去,回來的只有千余,還多是在大宛補充的。
戰馬和士兵一樣,都是消耗品。戰場上馬匹的死亡,五成是疾病,四成是蹄子磨損導致的受傷,只有一成是死于刀兵箭雨。
蘿卜是幸運的,任弘在使團停下休憩時,便會按照漢人的習慣,以葛編蹄,或者為它制作革鞮,盡量減少蹄子的磨損,沒事就為它清理蹄子上的污垢。
等到了長安有了條件,更是請最好的鐵匠,為其量身打制了大漢朝第一套馬蹄鐵。鍛打后的鐵條形為U狀,著蹄下。又以子鐵如蓮子狀,高凸尖底、每蹄釘著八顆釘子,好似給蘿卜穿上了四只鐵靴。
最初它還不太適應,抬蹄總覺得笨重了許多,在長安城里行走時踩得石子路也啪嗒啪嗒脆響,頻頻引來回首。但從此以后不管怎樣的地形,蘿卜都如履平地,任爸爸再不用擔心它磨傷。
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將馬蹄鐵換下來修掌,為此任弘來金城任職時,特地要了兩個會打鐵的軍士隨行,也暗暗盤算著在邊軍推廣此物。
在確定蘿卜不會一撅蹄子將鐵匠踢死,任弘才招呼道:“上罷!”
鐵匠走了過來,穿著一條被火星燒得大眼小窟的皮革圍裙,緘默地鉚下蘿卜的馬蹄鐵后,任弘親自手持小刀,將它那些長得飛快的角質老繭削去,又清理掉銹鐵和雜質。
蘿卜似是很享受,打了打鼻息,晃了晃滿頭馬鬃,時值嚴冬,鬃毛也故意養長了些,馬虱亦在其內滋生,它這是在暗示主人:“該給你馬梳梳了。”
“你這畜生。”任弘捧著蘿卜臭腳笑罵道:“我堂堂大漢列侯,還要給你梳毛修甲,瑤光都沒這般待遇。”
沒辦法啊,這馬性子烈,上次任弘太過忙碌,讓馬童代勞,那可憐的少年差點被蘿卜踢死。
不過話說回來,就任弘所見,以那張要離為首,護羌校尉府的騎從們,對馬兒確實比對自己還好,每月必為馬匹修掌,削了又磨,生怕騎著騎著這畜生便給自己一個大驚喜,那可是要命的。
可他們自己那又長又臟的指甲呢,卻是直接用牙齒啃掉。
鐵匠那邊,按照任弘的吩咐,冬日用的抓掌也早就準備好了,在平掌蹄鐵的基礎上,加上三角形的小鐵尖。
U形的鑌鐵按照蘿卜的蹄子大小,打制成合適的形狀,在爐火里燒得通紅,用火鉗夾起按在馬蹄上,頓時冒出黑煙,散發出一股焦味。
雖然隔著角質層,但蘿卜似乎還是被燙了一下,昂首嘶叫,用蹄刨地,塵土濺人一身。
任弘連忙安撫它:“蘿卜啊蘿卜,有了這抓掌后,你雖行冰上,著冰不滑,最適合在河湟這種冬日山地戰場用,等上陣時可要踩穩些,別馬失前蹄將我甩了下來。”
馬掌焊實后,鐵匠將馬蹄放進桶里的冷水中去冷卻,提起來用自己的圍裙拭干,最后拿出小鐵釘,再一次提起馬蹄,舉起小釘錘,開始釘馬掌。
釘好之后,放下馬蹄,試試馬掌落地是否平伏,如高低不平,還得將以上步驟重來一遍。
忙活完后,一刻鐘已過,等任弘將蘿卜牽走后,鐵匠也不休息,擦了擦汗,看向后面牽著馬排隊的護羌校尉騎從們:“下一個!”
馬蹄鐵雖是羅馬的黑科技,但雙方尚未接觸,更別說科技交流,如今倒成了任弘的發明。
對西安侯這種給馬穿鐵靴的舉動,令居也經常跟馬打交道,沒少為馬的蹄子操心,見后都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吾等怎么沒想到呢!”
再看蘿卜健步如飛,幾乎沒受影響,連趙甲都拍著自己的老馬,很是羨慕:“金城諺云,多走高山傷駿馬,如此一來勿論冬夏,以鐵著蹄,雖涉遠道馬不傷足也。”
只可惜鐵匠不多,每匹馬的蹄子大小不一,得臨時鍛打,給馬上蹄鐵的速度很慢。從去年底開始,花了好幾天功夫,才讓護羌校尉手下兩百親衛騎從完成換裝,成了一支真正的“鐵騎”。
任弘還想讓新募的民兵們也體驗體驗,令居縣令卻對他叫起苦來。
“光為了打制一千只馬蹄鐵,可將令居小鐵官存著的鐵全耗盡了,再尋不出更多來。”
令居縣令富昌很是心疼,漢制,凡產鐵的郡里均設置鐵官,全國共有鐵官48個。即便不產鐵的郡,也要在縣一級設置小鐵官。鐵的冶煉和鐵器的制作與銷售,一律由鐵官負責,是妥妥的國營單位。
他們金城郡也不產鐵,整個涼州較大的鐵工坊,唯獨隴西郡有,所以邊塞不缺馬也不缺鹽,偏偏銅鐵稀少,隴西每個月才給金城送一千斤來,作打制修補兵器、農具之用,如今庫存全給任弘清空了。
這也是任弘不搞馬鐙馬鞍,害怕其流傳到周邊弊大于利,對馬蹄鐵倒不擔心的緣故:匈奴雖然也產鐵,但卻比漢朝更不富裕,否則右部諸王也不會費盡心思從內地走私鐵了。
急也急不出鐵來,任弘只好先讓募兵里的軍吏,那些昔日的里正、亭長們的馬釘上蹄鐵。他不指望募兵有多高的組織度,七八天時間也練不成一支強軍,只能靠現成的亭里什伍制來約束,同里同鄉歸一隊。
在令居訓練了幾日后,任弘便帶著騎從前往浩門縣駐扎,以提防對岸的煎鞏羌。
前線的戰報也陸續傳到他耳中,消息有好有壞。
先是他剛離開令居時聽到的消息:“先零羌擊安夷縣,辛都尉西出四望峽擊之,大敗羌虜,追至湟中,羌虜四散。”
聽上去是喜訊,辛慶忌很高興,但任弘心中卻暗道不妙。
“遭了,老辛還是沖動了。”
金城郡的地形,像一個十字,橫為湟水谷地,豎為大河、浩門水,除了這寥寥兩道河谷外,其余皆是大山丘陵。
郡城之所以設在允吾縣,就是因為它位于十字中央,四通八達。在這種情況下,允吾西邊的湟水邊處處是險塞,尤其是在三人合議時,要辛武賢親自帶兵駐扎的落都(青海樂都縣)四望峽,只要一千人守住隘口,以漢軍擅長的強弓勁弩射之,羌人便無能為也。
但辛武賢不愿放棄西邊安夷縣,堅持要到更遠的湟峽守,那倒不是不行,只是會造成一個問題:辛武賢和郡府太遠,出了事難以相互呼應。
更別說他一口氣打到了湟中,羌人這幾天里,早就將部落轉移到黃河以南,打通湟水又有何用?撲了個空而已…
“等等,辛武賢莫非真要直接去打大小榆谷?”
一念至此,任弘冷汗直冒,總感覺劇本又在朝換家的方向走。
從先零羌的大本營大小榆谷東出,順著大河東進,便能繞開湟水谷地。雖然漢軍在南部也設置了河關塞,以庇護郡城,但那邊也有牢姐、封養兩羌響應,與之內外夾擊。
果然,等任弘抵達浩門縣時,浩星賜便從郡府發來急報。
“先零羌大豪楊玉東進,勾結牢姐、封養羌陷白石,過枹罕,正猛攻河關,賊有萬余之眾,河關恐怕有失,望護羌校尉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