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居城頭,縣卒們艱難地拉開弩弦,滿矢瞄準外面,但對上的卻是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龐。
逃難的小月氏人正不斷涌來,有人冒失地靠近,卻遭到了一陣攢射作為警告,他們只能站在扎在地上的箭羽之外,哀求地仰望著城上的護羌校尉。
扶在女墻上,任弘感覺手心很涼。
“怎么這么巧,我前腳才欲籠絡收買小月氏,羌人后腳就襲擊了他們,這究竟是意外?還是羌人欲提前折我外援?”
冷靜下來后,他認為黃羝羌的遭災,和對小月氏的劫掠應是意外。
趙充國說得好啊,羌人如流沙,難以預料其動向。各部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今天你搶我幾百牲口,明天我奪你一些帳落,仇恨與混亂在數百個山谷中延續了千百年。
這就是河湟,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但畜產充足的煎鞏羌也摻和進來,恐怕就有所蓄謀了。
突發事件是照妖鏡,是試金石,他這護羌校尉究竟是騾子是馬,一試便知。
連同手下人的能力高低,也要接受第一次考驗。
“西安侯,羌人動亂,現在最要緊的是保住令居縣不失,決不能開城!”
令居縣令富昌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護羌校尉府之所以設在令居,就是因為此地地處要道,扼守金城、武威交通。
令居縣東邊是“烏亭逆水”,也就是后世的甘肅莊浪河,南邊為寬闊的河谷盆地,適宜屯田耕作。西北為烏鞘嶺,眾山環抱,高聳入云,巍峨險峻,一條蜿蜒道路穿過山嶺與河水間的峽谷通向河西走廊。四十多年前,霍去病便帶著萬騎翻越這道天險,開始了對河西的征服。
如今在令居城背后的河谷中,土垣烽燧一直延續到武威郡,毫不夸張地說,在金城,令居比郡府還重要,郡府丟了頂多丟金城,可若是令居失守,連河西四郡都會被危及,匈奴做夢都想要與羌人聯合夾擊狹長的走廊。
“但也不能對羌人攻擊小月氏坐視不管啊。”
與令居縣令持相反看法,長史董通國說道:“追究河湟諸部與大漢離心的原因,除了豪右官吏欺壓勒索外,也是因為護羌校尉府對各部落恩信不厚,未能禁大欺小。”
“眼下西安侯欲招攬小月氏為我所用,今因其迫急,以德懷之,豈不正妙?前幾日校尉才說會庇護小月氏,如今彼輩卻為羌人攻滅,河湟諸部,恐怕再無人愿意依靠官府,反正只是一些婦孺,不如開門納之。”
令居縣令富昌一聽急了:“董長史這是想用全縣百姓的性命安危,來換取小月氏的首鼠兩端么?想要開城,除非殺了我!”
“富縣令。”這時候,僵了許久的任弘終于出言了。
富昌眼睛盯著任弘,郡縣與護羌校尉府是兩套平行的系統,富昌守土有責,心里打定主意,若是西安侯犯了糊涂,執意開城,富昌便要與之翻臉,讓縣卒們“請”他回護羌校尉府去冷靜冷靜了!
卻聽任弘道:“派人召集青壯自帶兵刃,來城頭戍守,再叫縣卒們將南門頂死,做好最壞打算。”
這是不欲開門了么?富昌大喜,任弘卻又道:“放下繩子,拽小月氏豪長支書上來說話。”
令居縣的城樓不高,支書抓著麻繩爬上來,雙手被摩得破皮,卻也顧不上疼,朝任弘再拜頓首:“請護羌校尉救救我部!”
任弘卻不急,問起支書詳細經過來,比如襲擊的過程,對岸的支赤胡兒真的全滅了?煎鞏羌出了多少騎追殺他們。
支書沒敢瞞報:“光吾等看見的起碼有三千騎,黃羝羌那邊則不知道。”
“你的部落有多少人馬在抵御他們?”
“千余騎,由我長子支屈大,次子支屈二帶著,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支書憂心忡忡,他們是存是滅,全憑任弘了。
煎鞏羌精銳盡出,且不是簡單的掠走牧團牲畜,而是欲滅之而后快,這起襲擊恐怕謀劃好些天了,絕非臨時起意。
“果然是針對我來的啊。”
任弘心中了然,對富昌道:“富縣令,我知道你守土有責,而我雖然秩祿更高,卻沒有權力開令居城。”
“但讓小月氏婦孺靠近城下,在羊馬墻后暫避,這卻是你我二人能決定的事。”
所謂羊馬墻,便是在主城墻外十步修筑的矮墻,四面壕內,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和平時期用以安置羊馬牲畜,也為戰時護城多了一道防線。
不到萬不得已,富昌也不愿同西安侯翻臉,小月氏人躲在羊馬墻被,既能得到城頭弩矢的保護,也不至于危及城內編戶齊民。
他立刻表示同意,叫縣卒放下弓弩,而支書則如蒙大赦,招呼族人近前,老人和婦女帶著孩子鉆到羊馬墻背后蹲下,當靠在這不及人高的矮墻上時,才感覺到了一絲安全。
眼看族人陸續躲進羊馬墻內,支書長舒了一口氣,正欲再謝,任弘卻止住了他。
“支豪長,你留在城頭上,安撫約束好汝部族眾,勿要使其慌亂。”
支書了然,這位君侯仍不太放心,要留他在城頭做人質:”但我諸子和族中青壯還在被羌人追擊圍困…”
“他們自有人去接應。”
任弘點了自家司馬的名:“張要離,去城北召集護羌校尉府麾下兩百騎,準備好弓矢刀劍,準備隨我出城!”
“兩百對三千?”
張要離略為遲疑,心里想著兩百人加上千余小月氏,能退三千羌虜么?但他沒敢質疑。
倒是方才意見相沖的縣令富昌和長史董通國聞言,竟齊聲勸誡道:“西安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羌虜或已反叛,萬萬不能出城啊。”
“不出去,難道還要躲在城中,坐視他們追擊小月氏到令居城下,耀武揚威不成?”
任弘搖頭道:“富縣令,我丟得起這臉,我所持的節杖也丟不起。”
“護羌校尉有監視羌人動向之責,如今煎鞏羌欺壓小月氏,還追著他們到縣城周邊,恐怕是想要試探我這新任護羌校尉的能耐,若我躲在城內不出,必為其所輕,今后內外羌人更不能制。”
“更何況,若坐視羌人深入,周邊十幾個里閭的百姓怎么辦?如今不只要接應小月氏,還要將羌人逼退才行,否則百姓在你我眼皮底下有了折損,事后恐怕連富縣令也要被府君責備啊。你只管守好城池,他事勿問。”
富昌訥訥不敢再勸,董通國、韓敢當、游熊貓、辛慶忌等卻怕任弘出了意外,請命說愿意代他走這一趟,讓任弘坐鎮城頭指揮即可。
任弘卻不以為然:“汝等莫非忘了我是因何封侯?”
當然沒忘,對這位西安侯的每件事跡,辛慶忌都耳熟能詳。
他曾縱馬天山請援兵。
也曾借烏孫之力滅龜茲,救輪臺。
更膽大包天,用自己的機智周旋于匈奴諸王兩萬大軍之間,保全了鐵門關不失。
比起他橫行西域的日子,城外不過區區三千羌騎,何足掛齒?
反正辛慶忌一點都不擔心。
“南門不能開,吾等且繞城一圈,從北門出。”
任弘接過韓敢當遞來的節杖,將那赤紅色的牦牛尾捋順,下了城樓,翻身上了蘿卜,操轡而去:“老韓,你嗓門大,一路上幫我喊些話。”
“喊什么?”
“羌虜犯界,西安侯、護羌校尉任君出城退賊,素聞令居城中多射獵俠義兒郎,可有一二人攜弓馬同行?”
任弘手持節杖緩緩從街上走過,火紅色的牦牛尾微微搖擺。
后面是辛慶忌、游熊貓、以及烏布的那十余騎烏孫人扈從左右,在碩大的城池中顯得有些形單影只。
而韓敢當則朝街道兩側密集的里閭大呼,聲音穿過緊閉的里門,回蕩在小巷中。
“會有人應么?”
烏布心存疑慮,這要是放在烏孫,牧民們肯定紛紛響應,但在他印象里,長安街頭的漢人終日忙碌于生計,商賈也十分功利,只不知這令居縣如何。
確實沒人回應,只有一扇里門開了,一位里監門腳步匆匆,邊走邊往身上套一件舊皮甲,不知在箱底壓了多少年,箍得他有些緊,尤其是肚子部位。然后接過女兒遞來的矛,跨上老馬,也不說話,就默默騎行在隊伍后面,馬蹄踩得路面啪嗒啪嗒。
“是一人滅一國的西安侯么?請帶上吾等!”
緊接著,三五個輕俠少年大呼小叫地牽著馬跑了出來,他們背著弓箭,歡喜地加入了隊伍,有說有笑,好似是去狩獵。
但凡家里有馬匹的,都陸續走了出來匯入小小的隊伍里,他們衣著各式各樣,年齡老少皆有,兵器也五花八門,來自各行各業,狗屠、獵戶,將干草叉當矛使的農夫。唯一相同的是,面色輕松不像是御敵作戰。
這一幕,讓任弘想起在敦煌時,當他和韓敢當鎮守的破虜燧被圍攻時,先到的是聞訊趕來的當地輕俠騎士,而非官軍。
比起傳統的“六郡”,金城郡更加迫近戎狄,被遷到這里的移民也不是什么善茬。兩代人下來,皆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青壯男子幾乎個個都能當騎兵用。
這時候,幾個為丈夫牽馬扛矛出來的健婦嚷嚷了起來:“校尉也別光呼喚男子,吾等令居縣的女子,也多半能騎馬,會射箭,可否同去?”
任弘道:“汝等可以去城頭協助縣令。”
那幾個健婦不干了,叉腰道:“西安侯不也娶了一位能縱馬殺賊的烏孫公主,怎就瞧不起吾等婦人?妾雖然沒殺過人,卻殺過彘椎過牛。”
任弘可不想惹她們,告罪道:“不敢,只是怕汝等太過悍勇,不僅嚇退了羌虜,還嚇壞了被他們追殺的小月氏人。”
這就是涼州的女人,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想要在這片殘酷的土地上生存,就得比戎狄更戎狄。
當他們來到城中央的十字路口時,這里更聚集了數十名丁壯。
與任弘身后擠滿街道,有些雜亂的眾人不同,他們統一皂色衣裳,披著漆成紅色的甲,甚至還有拎著弩的,顯得緘默而可靠,一看就是訓練過的。
為首的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叟,手持握著一桿矛,騎在馬上身子挺直,看到任弘的節杖后朝他拱手:“后將軍家監趙甲,帶趙氏家卒四十人在此,愿隨護羌校尉出城逐寇。”
任弘朝他還禮:“既然是后將軍的家兵,長者做得了主么?”
趙甲大笑道:“四十年前,諸羌動亂圍令居縣,家主帶著城中百姓堅守了半年,等來援兵,老朽我當時就在城上拉弓,之后四十年但凡羌虜動亂,也不管家主和君子在不在,老朽都是第一個帶人上城的,當然做得了主!”
任弘肅然起敬:“將門就是將門,稍后出了城,有勞長者在后為我約束眾人。”
“君侯是故意讓我在后,怕老夫拉不開弓?”
趙甲有些不高興,卻也十分熟練地吆喝其鄉親們來,罵罵咧咧地幫任弘維持秩序。
再往前走,連沒有馬匹的人也紛紛來詢問可否能一同出城,甚至有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孩童,被趙甲喝退后,羨慕地看著騎行在任弘左近的辛慶忌。
“西安侯就是西安侯,我不枉此行。”
辛慶忌此時此刻萬分激動,握韁繩的手都在發抖,從城南到城北,每加入一批人,他都忍不住去看一眼,如是數十次,反而將脖子扭酸了,又怕被人笑話不敢去揉。
反倒是持節而行的任弘有大將之風,從未回首一次,只是快到北門時問道:“子真,多少騎了?”
辛慶忌又回頭看了看:“大概五六百騎,街道都擠滿了,地上全是馬留下的矢尿,城里有馬的人恐怕都來了。”
“差不多了。”
任弘招呼眾人加快速度:“若再多繞一會,恐怕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要被我帶出去,富縣令又要哭了。”
少頃,當北門大開時,心懷疑慮的張要離與兩百護羌校尉親衛們,只看到在血紅的節杖牦尾和赤黃漢旗引領下,六百騎咋呼呼的令居縣丁壯老少緊隨其后,魚貫而出。
張要離十分驚訝,連忙帶著眾人匯入,來到任弘身邊。
“張司馬,你帶一百騎散開,為我斥候前鋒。”
“諾!”張要離催馬而去,這次再無遲疑,心里罵自己瞎操心什么,羌人有三五千又如何,他們有西安侯啊!
和張要離一樣,追隨而出的六百令居人,除了自身善騎射外,他們敢于同行的底氣,也源自大名鼎鼎的西安侯,有他在,怕什么!
已成眾人之膽的任弘持節在前,他也感覺到,和在西域時不同了。
“那時候,我是只假龍虎之威的狐貍。”
任弘想起在羅布泊見到的那頭斑斕猛獸:“而現在…”
“我便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