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門大街是任弘這一世見過最寬的街道,他目測估算了一下,起碼有四十余米寬,能容十多輛馬車并行,只是被兩道高四尺的矮墻一分為二。
中間的是石板鋪就的御道,有兩圈深深的車轍,除了天子出行時專用外,御道平時唯公卿、尚書、章服可行。小吏和百姓只能走御道兩邊的路,而且是“左入右出”,也即走左邊是入城,走右邊是出城,分得很清楚。
“單向車道啊這是。”
任弘心里嘀咕,他和常惠此刻正站在一輛笨重的駟馬戎車上,手中持矛,上頭插著龜茲王絳賓和尉犁王二人之首。昨天下午抵達長安后,在館舍稍作休息,沐浴后換了一身黑衣絳冠,方才能入朝。
橫門大街從橫門開始,向南延伸過東市、西市,桂宮、北宮、戚里等地,直達未央宮北闕,全程將近三公里,任弘他們的車行駛得很慢,足足走了兩刻。
而在御道之外,有執金吾派來的緹騎、持戟衛士相隨,輿服導從,還不斷向路人告知大漢使者斬得龜茲、尉犁王首歸來的消息。
這就導致越來越多的人走到御道外的矮墻邊圍觀,他們跟著馬車一起前行,指點兩枚胡王首級,或好奇地打量近來在市坊中被議了又議的任弘。
“常君,這些百姓就一直這樣跟著吾等?”任弘發現長安城內已經有數千人被吸引過來圍觀,在地廣人稀的大西北待久了,忽然被這么多人圍著,難免有些不適。
“那是當然。”常惠笑道:“長安城里的百姓啊,就愛看個熱鬧,非得跟到北闕之下才肯罷休。”
馬車故意開得很慢等待百姓跟上,常惠便給任弘說起一件事。
“今上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時,有一個名叫成方遂的男子,因為有衛太子舍人對他說:你的狀貌甚似衛太子。于是成方遂便惡向膽邊生,穿著一身黃襜褕,戴黃帽,乘坐黃犢車,建黃旐,入長安城,詣北闕,自稱之是衛太子!”
衛太子是在巫蠱之禍后便死了,但民間一直有他尚在人世的傳聞,這件事竟導致長安陷入了混亂,來圍觀的人數以萬計,右將軍張安世不得不勒兵于闕下,以備非常。
這當然是傻,大位已定,就算他是真衛太子也活不了,何況是假的?
這時候,大漢朝最大的廣場,北闕廣場到了!
北闕高聳雄壯,仰頭望去,郁郁如與天連。即便是在見過世面的現代人看來,也十分壯觀,一道大門依然緊閉著,到這以后,就不再是執金吾的防區,而是衛尉負責守御了。
而高聳達十丈的北闕之下,是一片寬闊的空地,難怪能容幾萬人聚集。這北闕是漢天子朝見外國蠻夷使者的地方,同樣也是百姓下情上達之處,稱之為詣闕,平時處斬罪人也會挑這,好讓長安人看個熱鬧。
此刻的北闕廣場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萬把人擠在兩側,相互傳說著關于任弘,關于這場戰爭的消息,有的人早就在里坊中聊過無數次,有些人卻是頭一次聽聞,瞪大眼睛聽著那些被夸大好幾倍的事。
任弘做下的那些事太過傳奇,再被人一夸張,簡直吹得神乎其神。
在傳聞中,他不但有蘇秦張儀之唇舌智慧,惡來孟賁之武力,更有田單之兵法謀略。不但是真.一人滅一國,連瑤光公主入龜茲王宮劫持絳賓的事,也被扣到了任弘頭上。
不知他們若知任弘在天山上高反暈了過去,全靠了瑤光和蘿卜連攙帶馱才順利翻過去,會是何表情。
雖然這場遠在西域的勝利不能給長安人來太多好處和生活上的改變,但他們就是很高興,拊掌叫好聲不絕于耳。
任弘不由想起,自己一路來長安所見的沿途民風。關中本是秦地,秦人被鞅法秦律馴化了一百多年,砍人頭掙爵位和種地一樣,成了每個男人的本業。所以秦地民風彪悍,聞戰則喜。
秦始皇靠著高唱”豈曰無衣“的秦人橫掃六合。而漢高祖劉邦亦以關中為基,同樣是靠著源源不斷被蕭何送到前線的秦人,車翻了與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項羽。
不過現在關中人不再像過去那樣樸厚無華了,大量移民遷入后,五方雜糅,風俗不純。
除了達官貴人、世家富人帶起來的奢靡風氣外,還有很多來自郡國的豪杰則游俠遷徙五陵,這群人桀驁難馴,易為盜賊,所以三輔地區的治安一直是個大問題。
但不管是故秦人還是新移民,不論良家子還是惡少年,面對任弘那些故事,面對斬敵酋首揚威域外的英雄歸來,都表現得格外狂熱。甚至有人高聲唱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的歌來。
或許是這樣的一幕,讓他們想起了漢武時代,衛青和霍去病兩位將軍一次又一次的凱旋,和讓整個長安都狂歡的獻俘禮吧?
大勝之后,往往都有大酺三日的特許,因為長安城內管控很嚴,百姓無故不得群飲,所以每次朝廷打勝仗,就成了狂歡的訊號,也難怪他們這么興奮,跟過年似的。
任弘腦子里忽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來:“大將軍霍光在干掉所有政敵后,便開始迫不及待地撿起漢武帝的政策,開始對外開拓,是不是也存了獲取政績,好讓自己名正言順做‘周公’的目的呢?”
要知道,劉弗陵已于一年前年滿18,行了冠禮,可以親政了,但霍光卻一點還政的意思都沒有,是因為皇帝的健康問題?還是別的什么。
不管原因如何,這一點在外面肯定是惹了一些非議的,畢竟是外戚啊,大家第一想到的不是周公,而是諸呂。
想要壓制內部這些異樣的聲音,霍光就需要一些來自外部的勝利,彰顯自己對孝武之政的繼承。
傅介子是霍光一手發掘的人才,他和任弘在西域取得的每一場勝利,都能為霍光增添武功。
霍光對西域的開拓,大漢武裝力量的主要構成,六郡良家子們會無條件支持他。而除了關東的富人和賢良文學對此有怨言外,富貴游閑的三輔民眾,也樂見于此。
如此想著,任弘抬起頭時,卻看到上面有一位身著甲胄,赤色大氅飄揚的將軍正在低頭冷冷看著他們。
“那是衛尉、度遼將軍、平陵侯范明友。”常惠低聲提醒。
名號好長啊,但還有最重要的一個頭銜沒加上,“霍光的女婿”。
常惠告誡任弘:“度遼將軍提議打匈奴應該從左部下手,驅烏桓、鮮卑以滅匈奴,為此和主張從西域入手,先擊破匈奴右部的義陽侯起過爭執,二人不太相睦。”
路線之爭啊,任弘頷首,所以范明友也可能因為老傅,恨屋及烏不待見自己。
他們正在等衛尉打開北闕大門,卻聽常惠忽然嘆息道:
“可惜,上次使者驛騎攜樓蘭王安歸首來獻時,陛下是親自登上北闕城樓受俘馘的,你卻沒遇上那一幕。”
皇帝親自登闕接受獻馘,是最隆重的獻俘形式,當年漢武帝除了打匈奴的幾次大勝外,只在南越王、大宛王這兩個倒霉蛋腦袋送來時做過,還順便告了廟。
至于這次任弘鬧下的陣仗比樓蘭更大,皇帝為何沒有親臨北闕受俘馘?常惠卻沒有說下去,任弘只能自行猜測。
在衛尉范明友令下,面前這座代表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大門,正在為任弘緩緩開啟,老大帝國的實權者們,正在未央宮正殿等著他…
只是不知,常惠昨夜跟任弘暗暗透露的“封侯”之事,究竟能不能成?按照常惠的說法,哪怕跟任氏有故的司馬遷外婿御史大夫楊敞暗中指使其子楊惲幫忙駁辯,但丞相府集議還是如預料中那樣,無果而終了。
而內朝大佬們的決斷,外人也無從知曉。
方才已揣測過霍光心思的任弘倒是一點不慌,他跟隨常惠一起,下了馬車步行向前。當看到兩座高闕上的龜蛇浮雕時,忽然想起一事來,在身后長安人的歡呼中問常惠道:
“對了常君,這座門除了北門外,可有專門的稱呼?”
常惠看了任弘一眼,心中暗贊,好后生,他竟是一點不焦慮能否封侯么?還顧得上問這門叫啥。
“未央東闕為蒼龍闕,故稱蒼龍門。”
“北闕為玄武闕,門當然叫玄武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