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相府廳堂東墻下的是隸屬于太常的議郎、博士們,他們多是來自三輔地區的賢良,或者郡國的文學高第。
這其中便有一位頭戴儒冠,身材較矮的儒生,三十余歲年紀,坐定后取出了簡牘和筆墨,放置在膝上。
這個名叫“桓寬”的汝南文學,他并非負責會議記錄的太史,但每逢重要集議,都會將雙方的言語加以記述。
幾年前的鹽鐵會議,正是桓寬將會上賢良文學和御史大夫桑弘羊的相互詰問記錄下來,稱之為《鹽鐵論》,在儒生間散播傳抄。
雖然哪怕桑弘羊都倒臺了,大將軍霍光卻食言,除了取消酒專賣外,對鹽鐵等政策竟未有絲毫改動。但通過那場大戰,天下的賢良文學們還是擰成了一股繩,他們留在了長安,咸聚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
而現在,戰斗又要打響了。
“次公待會要出言么?”
在桓寬旁邊的是來自九江郡的文學祝生,他有吳楚之人的脾性,曾在鹽鐵會議里發憤懣,刺譏公卿,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御。
桓寬沒有直接答應:“我先聽著記著,汝等先與之爭辯。”
祝生頷首:“善,此番若任弘封侯,以西域之事而位列尊貴,國中定會像孝武之世一樣,爭相往赴西域,言外國利害,為了封侯而妄開邊釁。”
二十多年前,李廣利征大宛太過慘烈了,士卒回還玉門者不過十分三四,許多人埋骨異域,府庫也為之空虛,而最終又轉嫁到地方郡縣頭上,官吏為了媚上而橫征暴斂,導致武帝末年盜賊并起,天下大亂。
所以賢良文學們認為,戰爭是導致天下亂象的罪魁禍首。
對此,賢良文學們在鹽鐵會議里便與桑弘羊為首的功利大夫們爭辯過。
桑弘羊竟認為當年孝武攻打大宛無錯,因為一旦罷兵,等同于放棄西域,西域諸邦將附從于匈奴,匈奴復強,戰爭就不是在西域打,而是在朔方云中打了。
但賢良文學卻認為這是歪理,不過是徼一時之權,不考慮長遠。漢使們在皇帝面前大談大宛的汗血天馬,安息的真玉大鳥,讓孝武皇帝動了心,如此才會興師遠征。
他們不學兵法都知道,萬里而攻人之國,兵未戰而物故過半,最終獲得幾十匹天馬,和胡人們虛幻的臣服,當真值得么?反觀國內黎人困苦,奸偽萌生,盜賊并起,這是虛中國以奉域外啊。
只可惜,雖然他們將桑弘羊詰問得默然不對,但讓賢良文學們心寒的是,桑弘羊倒臺后,鹽鐵會議大力支持他們,被他們視為“周公再世”的霍大將軍卻好似變了個人,仍沿用桑氏之策。
元鳳三年,他派遣傅介子使西域,殺樓蘭王安歸。元鳳四年,更是屯田輪臺!這儼然是徹底否定了《輪臺詔》,走上與孝武完全一樣的道路去了,這和他們設想中截然相反。
而今年,如賢良文學們所料,屯駐輪臺的吏士果然惹了事,被匈奴和龜茲圍困,而為了救他們,大漢不得不耗數千萬軍費,發大兵遠征,大宛之戰的噩夢,似又要重現。
盡管后來那謁者任弘借來烏孫兵,擊退了匈奴,解決了龜茲,但若他因此被封侯,勢必被渴望軍功的事功一派推為標桿。
什么一人滅一國,匹馬上天山,火牛破胡虜,天下的良家子惡少年聽了這傳奇般的故事后,又眼紅其功勛侯位,恐怕會爭相涌向西域。
所以今日賢良文學們,必須阻止任弘封侯!
這不是針對誰,而是在西域問題上的進退之爭,是大漢行王道,還是行霸道的存亡之爭!
所以王丞相和御史大夫楊敞剛宣布集議開始,賢良文學這邊就首先出言了。
“我以為,任弘不該封侯!”
九江文學祝生站起來,朝眾公卿拱手:“他是罪人任安之孫,本該禁錮三代!”
接下來,曾學過律令的祝生,開始強調當年任安犯下的不忠欺君之罪,簡直是人神共憤,族滅亦可,其子孫焉能封侯?全然忘了賢良文學們在不同場合也痛批過孝武嚴刑峻法,禍及罪官家人。
賢良文學的主要對手,坐于北邊,對軍功無比渴望的北軍校尉里,一個粗獷的嗓門卻嚷嚷起來:“可笑,我記得高后時,韓王信之子韓頹當南投大漢,獲封弓高侯。”
“而孝景皇帝時,盧綰孫盧他之以東胡王身份投降歸漢,被封為亞谷侯。”
“按照三代禁錮之說,這兩位焉能封侯?任安是有罪,但他的罪,能比得上韓王信和盧綰?”
說話的是長水校尉辛武賢,辛武賢統帥長水胡騎,他是隴西郡狄道人,在朝中為官的六郡良家子中,地位和名望僅次于后將軍、水衡都尉趙充國。
與賢良文學力圖阻止任弘封侯不同,六郡良家子們,對這件事極其支持,他們玩經術不是關東儒士的對手,若是邊境再一片安詳,上哪掙功名去?任弘若能封侯,便能進一步推進朝廷在西域的征戰。
韓頹當的后代充斥朝野,孝武皇帝寵愛的韓嫣,在巫蠱之事中被衛太子所殺的韓說,以及如今的前將軍韓增,祖先犯過的罪,絲毫沒影響他們。
祝生無從反駁,只能生硬地說道:“韓、盧二人是以匈奴降王封侯的,這不一樣。”
“那就別說什么祖宗之罪,只論戰功!”
辛武賢大笑道:“漢家制度,非有功而侯,天下共擊之。按照孝景皇帝時定下的封賞之科,斬捕首級中率可以封侯。”
漢時的“中首虜率”,便是秦時的“盈論”,一般野戰斬得兩千首級為封侯標準。
比如霍去病的初戰,便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以千六百戶封為冠軍侯。
而同年跟著衛青出塞的上谷太守郝賢,捕斬首虜二千馀人,以千一百戶封賢為眾利侯。
當然,李廣一生作戰斬首數可能超過了此數,但因為他每次都未能全勝,且傷亡過多,無法斬首報功,所以終究不得封侯。
而任弘只身一人,死的也是友軍,自然不需要考慮傷亡問題。
辛武賢與傅介子同為六郡良家子,共事多年,對開拓西域,他舉雙手支持,早就準備好今日跟賢良文學好好干一仗了。
“此番任弘亦在龜茲城、輪臺城斬得龜茲兵兩千級,渠犁鐵門所斬首級尚有千余,他則推讓給了渠犁司馬奚充國,但也足以中率封侯!”
祝生強辯道:“龜茲、輪臺的首級,軍司空令前往驗證時,多已腐爛不可計數,誰知究竟是不是士卒,萬一是被濫殺充數的龜茲平民呢?且那多是烏孫人所殺,故不該算數。類似的事,義陽侯也做過,前年樓蘭之戰,若羌人斬得的胡虜頭顱,又被其用來給手下吏士報功。”
祝生看向主持會議的丞相和御史大夫:“我提議派遣使者徹查此事,若任弘謊報斬首數目,應效孝文皇帝時云中太守魏尚事,加以嚴懲!”
“腐儒!”
辛武賢惱了,騰地站起身來,大罵道:“任弘以區區謁者,遭逢龜茲叛漢,與匈奴圍困輪臺、渠犁,任弘奔赴萬里,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請得烏孫援兵,滅龜茲,解輪臺之困,又使匈奴右賢王退兵,此可謂萬里振旅,汝竟欲收系按驗,親者痛仇者快。”
“我懷疑你是匈奴右賢王派來潛伏在大漢的間諜!”
長水校尉今日雖未披甲,卻仍有戰將氣勢,哪怕中間隔著十幾步,亦讓賢良文學們害怕,幸好佩劍都留在外面了,他摸了一下摸空了,只欲上前揪著祝生就打。
祝生只得一邊倉皇后退一邊高喊:
“丞相,御史大夫,長水校尉咆哮相府,當逐!”
“就算要逐,也等乃公撕爛你的嘴再逐!”
王丞相連忙咳嗽不止,膽小怕事的御史大夫楊敞瞪大眼睛,訓斥的聲音有氣無力,眼看好好的相府集議就要像過去無數次一樣,演變成斗毆,好在辛武賢身后,一位頭戴委貌冠的卿士攔下了他。
“辛校尉,且慢動武,讓我來與他講道理。”
這位卿士與辛武賢相反,文質彬彬,笑容溫和,雖然才四十多歲年紀,但鬢角已生華發。
卻是光祿大夫,在典屬國任職的常惠!
典屬國是直接負責藩邦屬國事務的機構,五屬國歸他們管轄,大漢與番邦的外交事務也由典屬國管。
如今的典屬國是大名鼎鼎的蘇武,而典屬國右丞常惠,則是曾跟蘇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19年的假吏,多虧了他的機智,蘇武才得以歸來,如今仍是蘇武的左膀右臂。
和想要開邊立功的六郡良家子類似,這些掌管著典屬國昔日漢使,是最明白西域將士不易的人,當然,他們也希望自己的職務能擴大些,不然再像前些年那般斷絕與西域往來,典屬國隨時有可能撤銷,并入職能類似的大鴻臚。
所以在這件事上,他們與六郡的將軍校尉們是同盟。
常惠在辛武賢耳邊說了幾句,將他勸坐下,走到中央,朝丞相、御史大夫拱手:
“就算龜茲、輪臺的斬首難以一一驗證,龜茲王、尉犁王的首級總是真的吧?”
“按照封賞之科,斬捕敵酋名王,也可以封侯。前年的張掖之戰,張掖屬國都尉郭忠斬犁污王,便封了成安侯。傅介子更是以斬樓蘭王安歸而封義陽侯,有先例可詢。一個頭顱尚封七百戶,兩個頭顱卻不封,這恐怕會惹天下人非議。”
“而任弘的功勞,還不止于此,他說動烏孫出兵,相當于讓烏孫徹底背棄匈奴,同漢結盟,斷了匈奴右臂。”
“他還在沿途說動了姑墨王遣使入朝,而姑墨王又聯絡了疏勒、尉頭、溫宿、莎車等邦,一共八個西域城郭國請朝漢闕,與匈奴斷絕關系,恢復屬邦外臣地位,西域南北兩道,盡豎黃旗!”
這都是典屬國負責的事務,常惠自是一清二楚。
“昔日博望侯張騫非有斬首陣戰之功,卻因使絕國大夏,為漢聯絡烏孫結昆弟之好,得以封侯。如今看來,任弘身為使者,亦有大功!”
“依此種種,任弘非但必須封侯,而且,得封千戶以上方可!”
支持此議的辛武賢等校尉大聲贊同,御史大夫楊敞和丞相開始交換意見,儒生們則交頭接耳,暫時沒有站出來反駁。
這些都是無法否定的事實,誰讓任弘一口氣立了那么多功勞,仿佛知道朝中會有人反對自己封侯一樣。
坐在靠南后排的楊惲露出了笑,看來不用他出馬了。
然后這時候,依然在飛筆記述的桓寬卻停住了筆。
因為賢良文學的領袖,來自中山郡的文學,博士劉子雍已緩緩站了起來。
他是大鴻臚韋賢的親信,而韋賢乃是當今天子的老師,鄒魯大儒,負責外邦入朝的禮節。
所以劉子雍與早早跑來叩闕的姑墨國使者有接洽,據說,他有扭轉今日局面的殺手锏!
卻見劉子雍肅然下堂,對丞相、御史大夫作揖:
“我有一事,須得稟明諸位公卿。”
“任弘本非持節使者,但卻在西域私造節杖,他矯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