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阿達騎在馬上,看著從營地緩緩往鐵門關騎行的漢人。
只見那人披著一身氈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容貌,但看其身形,有些偏瘦,應該和傳說中一樣,是個只拿得動筆,卻提不起刀的文弱之士。
“就是他?一年前右賢王所屬斥候擄到的傅介子副使,吳宗年。”
負責進攻鐵門的蒲陰王笑道:“不錯,此人已降了右賢王快一年了,蓄了發辮,娶了胡妻,胡語也越說越順,還協助右賢王左右疏記,以計課人眾畜物。除了還喝不慣馬奶酒外,倒也乖順。”
醍醐阿達搖頭:“漢人狡詐,這才一年,我不信他已徹底歸附右賢王,忘了在漢地的日子。昔日那張騫、趙破奴不都是先降后逃么?想要馴服,何其難也,除非像堅昆王那般,被長安的皇帝殺了全家,失了退路。”
蒲陰王自有主意:“吳宗年是否真心歸附強胡,今日正好可以試試!也順便斷了他的后路。來時右賢王說了,要我盯好此人,待會我的弓會瞄準其后背,他敢亂說話,或是逃跑,便一箭射殺!”
匈奴在看熱鬧,但作為當事人,吳宗年卻只覺得,通向鐵門關這短短兩里路,真是漫長。
回想二十年多前,吳宗年才十五六歲,還是齊地千乘郡一個嘴上沒毛的年輕士人,當聽聞李陵降胡時,他義憤填膺,曾在師長面前高談闊論,痛罵過李陵。
“為人臣子,竟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李陵之舉,與中行說無異也!”
同門士子里也有像太史公一樣,同情李陵的人,反問吳宗年:“若你是李陵,當如何?”
吳宗年當時說得大義凜然:“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唯一死報國而已!”
那時候年輕的吳宗年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真會面臨這種選擇。
就在一年前,他奉傅介子之命,持節攜帶樓蘭王安歸首級,去玉門通報喜訊,并請求支援。但卻在居盧倉遭遇大批匈奴游騎,為了讓奚充國順利將消息傳回玉門,一向表現平平,騎術也不好的吳宗年竟頭腦一熱,做了一次英雄!
那一日,吳宗年高舉著旌節,讓屬下展開漢旗,為奚充國等三人引開大多數匈奴兵。
那是吳宗年此生最痛快巔峰的時刻,只可惜,很快就墜落低谷了。
跟著他作為誘餌的六騎被數十匈奴人追逐射殺,唯吳宗年被甩下馬,匈奴人見他是持節漢使,故留下其性命,將他帶回了蒲類海,又送到右賢王庭。
一路上,淪為俘虜的吳宗年回想起多年前的豪言,幾度想要奪刃自剄,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晚上宿營時,老吳想要一頭撞死在崖壁上,可在最后一刻卻出于本能,收了力道。雖頭破血流,卻仍留有性命,被一個胡醫罵罵咧咧地抹了一頭草藥,奇跡般地痊愈了。
他絕望地發現,當事到臨頭時,求生的欲望是那么強烈,自己根本沒有自殺的勇氣,于是只能默默抱著節杖,希望自己縱然不死,也能像張騫、蘇武那樣,持節不失。
不畏死亡是短暫的沖動,而貪生才是生命常態。
一切都因為心里還存著僥幸:“或許以后有機會像博望侯、蘇子卿那般,重返大漢。”
可事情沒有他想象的簡單。
當吳宗年被押到位于巴里坤大草原的右賢王庭后,匈奴單于的親弟弟,右賢王虛閭權渠倒是對這位漢使挺有興趣,問他降不降?
吳宗年當時義正辭嚴:“孔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我不降!”
“你不怕死?”
當然怕,但吳宗年還是堅持道:“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
然后吳宗年便罵起匈奴人來,他沒有自盡的勇氣,若是匈奴人能一刀殺了自己,倒也是好事。
可右賢王聽了王庭中早年來降的漢人轉譯后,倒也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好,那你就做一個餓死的士吧。”
于是吳宗年被關進了一個空蕩蕩的大地窖里,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
吳宗年想起,在朝中時,光祿大夫常惠對他們講過蘇武在匈奴的經歷,同樣被置身大窖,臥著嚼雪,同氈毛一起吞下充饑,幾日不死,這才活了下來。
可周圍除了土還是土,外頭是艷陽天,哪來的雪。
右賢王顯然不希望吳宗年渴死餓死,兩天后,給他送來了吃的喝的。
“只要降于右賢王,你便能出去。”
吳宗年依然很硬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
他靠尿撐了幾天,到最后啥都撒不出來,而饑餓感更是搜腸刮肚。在不知日月的大窖中,吳宗年餓到兩眼發黑,渴到暈厥,最后甚至綠著眼睛,看向節杖末端,樓蘭王干涸的血跡尤在。
他已經到了忍不住伸出干巴巴的舌頭,去舔舐那些血跡,將節杖上的牦牛尾往嘴里塞的程度了。
胃餓得發疼,流血,最后失去了知覺,他的心已經回到了長安,身體卻佝僂地蜷縮在這戎狄胡塵中。
恍惚間,吳宗年夢見大漢天兵殺到了右賢王庭,橫掃匈奴,然后是傅介子和奚充國等人撬開了地窖大門,救了自己,贊許他的堅守和英勇,又遞來了甘甜的水。
可當吳宗年睜開眼,水已喝完大半,才發現自己面前的,是右賢王派來勸降的漢人。
估計是聽到了他肚子里發出的巨響,他們冷笑道:“吳副使,盜泉水你喝了,這嗟來食,吃還不是不吃?”
香噴噴的烤羊肉被舉到面前,色澤是那么金黃,剛剛烤制后散發著熱氣。
“這是右賢王的賞賜,宰了最好的羊,放在火上慢慢烤制。這樣的好肉,即使是百騎長們,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但右賢王愛才,聽說你餓暈過去了,便讓吾等帶了點來。”
吳宗年眼睛里只剩下那根羊腿了,出于本能伸過手去想抓,但是他們卻收回了食物。
“降,還是不降?”
吳宗年的心里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在家鄉說過的豪言。
又想起了博望侯和蘇武的節氣,想起了身在長安的妻兒,無數個聲音在勸阻他!
寧死不降!
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
“降…”
他當時聲音微弱,卻解脫了一切艱辛。
“我降!”
羊腿扔在面前,吳宗年發瘋似地撲上去吮吸那些熱油汁水。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它們卻沒法讓空空如也的肚子變飽,更不能滋潤干涸的喉嚨。
此時此刻,那些吳宗年曾經篤信的,矢志不渝的東西,加到一起,竟都抵不上一口羊肉來得舒服。
等恢復氣力后,他才發現,自己先前始終抱在手里的節杖,在暈厥之時也早已被匈奴人奪走,不知是當做柴火燒了,還是扔了。
而等出了地窖,吳宗年才知道,原來自己斷斷續續,一共扛了七天。
“才七天啊…”
“而蘇子卿,扛了十九年,七千多個日日夜夜。”
“原來做子貢容易,要想成為蘇武第二,卻如此艱難!”
望著頭頂的陽光,恍若隔世,無力地跪在綠草上,吳宗年好似失了魂,欲哭無淚。
“原來,我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
“只是個怕死怕疼怕餓的凡夫!”
腳步停了,回憶止了。
吳宗年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鐵門關西面兩百步左右的地方,匈奴人在旁邊催促,他只能下了馬,取了氈帽,褪下胡服,露出里面穿著的一身漢式深衣,這是為了表明身份。
他是被蒲陰王逼著,前來勸降鐵門關的。
鐵門關雖然也是以土夯筑,但與吳宗年所見過所有城障都不太一樣,漢軍關塞有三種規格,小者為塢,中者為障,大者為城。
邊長不超過五百步者為障,如敦煌的玉門關、陽關,都是障塞。但它們規格簡單,只是高大的方形夯土墻圍繞一圈,墻上加筑女墻而已。
可這鐵門關卻不同,高度和玉門關差不多,高達四丈余,長度達到一百多步,將鐵門隘口死死封住。不過其西面城墻上,卻多出了兩座矩形墩臺,如馬面般從墻面延伸出來。
至于關內的情形,在吳宗年這位置看不到,只聽曾攀爬上城頭,卻被趕下來僥幸未死的匈奴人說,還有些蹊蹺。
而城墻外百步,則有幾條深深的溝壑斬壕,眼下已被匈奴人用沙土填平,只是一切進攻,皆在鐵門前碰了壁,木梯、盾牌甚至是尸體,雜亂無章地散布關隘之外,這是幾次進攻失敗的殘骸。
若非如此,也不必讓吳宗年來勸降了,圍攻四十多天后,蒲陰王和伊吾王已損失百多人,聽說東側日逐王那邊折損更大,而鐵門關戰死的人,不過十余。
但鐵門關也有個致命的弱點,區區一個障塞,卻有近三百人守著,四十多天下來,早已斷了炊,柴火積薪都沒了,前幾日便開始用干糞、衣裳點燃烽火,以同渠犁城保持通訊。
“障內的人在挨餓。”
吳宗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回憶起讓自己彎下雙膝,向右賢王低頭臣服的饑餓感,他知道那種感覺是如何折磨一個人的身體,摧垮其精神的。
鐵門關的守卒們,會像自己一樣,選擇屈服么?
隨著吳宗年的大聲喊話,一個人出現在鐵門關城頭,身被重甲,手持大弩。
是熟人,一年前在居盧倉與吳宗年分道揚鑣,背負著袍澤性命,孤身歸玉門的奚充國。
吳宗年認出了他,一時間聲音有些沙啞:“奚騎吏,是我,汝等昔日的副使,吳宗年!”
他開始大聲念擬好的勸降之言,文辭依然很好。
“校尉賴丹已為龜茲所擊,身死城破,西方無援,樓蘭若羌怯怯,不發一兵。而漢兵也為右谷蠡王所阻,月余不至鐵門,朝中諸卿已棄西域。”
“障塞之內糧食已空,矢盡弩罷,右賢王數萬大軍即將抵達,汝等此時不降,恐怕皆成粉末!”
“宗年先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右賢王大恩,賜號稱官,擁奴婢數十,馬畜上百,富貴如此。汝等今日降,明日復然。何必空以身膏荒漠草野,誰復知之?何不倒戈卸甲,以禮…”
聲音被打斷了,是奚充國的弩機發音了,一支粗大的弩箭釘在吳宗國前方數步外,尾羽微微震顫,這就是鐵門關的回答。
“區區降虜奸佞,竟偽裝成吳副使,來誆騙吾等。”
奚充國的聲音響起,依然是那么堅決。
“我認識的那個吳宗年,是個心有仁義,忠君重禮,以子貢為榜樣,以持節為榮耀的壯士。一年前,他便已經在居廬倉,為了替吾等引開胡虜,捐生殉國了!”
“鴻鵠與燕雀,我還分得清,你,才不是吳宗年!”
沒有吳宗年想象中,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譴責。
奚充國看似絕情的話,實際上卻是在幫自己,讓自己的家人不至于如李陵那樣被族滅啊,這就是有過命交情的袍澤。
隨著奚充國的一聲聲罵,吳宗年眼里含著淚,攢緊了手,胡須微微抖動,這一刻,他好想往前走幾步。
他在右賢王處哪怕投降了,也依然心心念念的大漢啊,就在兩百步外,關外胡塵喧囂塵上,關中卻仍樹立漢旗。
只要走過去,張開雙臂擁抱鐵門,奚充國或許就能再發一弩,結束自己的屈辱。
若是僥幸未死,身后暗暗用弓箭指著自己的匈奴人,也會補上幾箭,徹底帶走他這條已經不再忠義,不再高尚的性命。
可這懦弱的腿,如同灌了鉛,再難往前挪半步。
“吳宗年啊吳宗年,枉讀圣賢書三十載,你真是個懦夫。”
在鐵門關漢軍的噓聲中,吳宗年轉過身,上了馬。
回營的路上,他好似失了魂,重新回到了去年剛投降右賢王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的時光。
鐵門關已經糧盡了,奚充國他們也在挨餓啊,與自己一樣,兩百余名將士饑腸轆轆,飽受煎熬。
“可為何,我偏就降了呢?”
投降匈奴,才沒有什么榮華富貴,有的只是無窮后悔,以及不知如何回頭的茫然。
吳宗年又想到的是,方才自己也沒說謊,漢軍確實還要二三十日才能抵達鐵門,已經無糧的鐵門關該怎么辦?
“我能幫上他們么?”吳宗年的心里隱隱有種名為“贖罪”的沖動。
當吳宗年回到蒲陰王處時,另外兩名容身于匈奴的漢人,已將他的勸降之言告訴了蒲陰王和僮仆都尉。
他們倒也沒苛責吳宗年,用漢奸勸降漢塞烽燧的事匈奴沒少干,可成功幾率,不過百一。
倒是入夜時分時,吳宗年正聽著滿耳的胡笳聲難以入眠,卻被蒲陰王派親信喚醒。
原來,先前帶著部眾去西邊數十里外防御烏孫人的伊吾王,竟親自回來了,并帶來了一封信。
“是從欲來渠犁的龜茲人身上搜到的,他說是奉漢使之命,要去見右谷蠡王!”
伊吾王十分緊張,他們對右谷蠡王仗著自己是“四角”之一,悠閑地在渠犁觀戰,卻要他們啃硬骨頭早有怨言。
再加上幾年前匈奴更換單于時發生的風波,他們這些匈奴單于和右賢王嫡系,對右谷蠡王、日逐王二人不太信任,所以迫切想知道上面的內容。
吳宗年應諾,接過那帛書,一展開便瞪大了眼睛。
“漢謁者任弘拜謁右谷蠡王、日逐王無恙!”
任弘,這熟悉的名,是那個在傅介子使團里很出彩的年輕人,以一首“不破樓蘭終不還”讓吳宗年贊不絕口,聽說樓蘭城之所以能撐到漢軍抵達,也多虧了此子奇跡般搬到了救兵。
而吳宗年猜測,那個在鐵門一夜筑城,總被醍醐阿達恨恨提及的“任侍郎”,其實也是任弘。如今升到謁者了?和自己做副使時的職位平級了啊。
任弘寫給右谷蠡王和日逐王的信,又是真是假?
吳宗年心中狂跳,卻只能裝作無事,繼續讀下去,念一段漢語,立刻翻譯成匈奴話。
“日逐王遣使言,欲誘二虜于鐵門渠犁間,分其眾,右谷蠡王斷其退路,與烏孫合兵共擊滅之。”
越讀,吳宗年越是心驚,越讀,蒲陰王、伊吾王的臉色就越難看。
二虜?分其眾?怎么感覺好像是在說我們。
“二王并力東向,舉右地以歸漢,事具前書,甚合吾意!”
“事具前書!前書!”
吳宗年停住了,重重指著這兩字,結合上下文解釋道。
“這意思便是,日逐王、右谷蠡王與漢使通信往來,早就不止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