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乾城(阿克蘇新和縣)乃是龜茲第二大城,東面隔著渭干河與八十里外的龜茲都城相望,北面是紅褐色的卻勒塔格山,往南走是塔里木河與大沙漠。
這里的綠洲雖然不如龜茲城那般大,但也算廣袤,城外的春小麥已經開花,茂密的胡楊林布滿渭干河畔,城內居民五六千,商旅往來頻繁,是絲路上的繁榮城邑。
可今日,它乾城卻被一群化妝成粟特商賈的烏孫人破開了大門,隨之而來的就是浩浩蕩蕩的騎兵。
說起來,龜茲遭到游牧者侵擾的情況并不多見,百年前,匈奴右賢王的大軍究竟是如何征服此地,將龜茲納為單于屬邦,又制造了多少殺戮?早就沒人記得了。巍峨的天山則為他們擋住來自烏孫的侵擾,再加上龜茲作為西域第一城郭大國,通常只有吞并別人的份,無人有機會反攻到渭干河畔。
但這并不妨礙坐享和平的龜茲人,聽到一些來自姑墨、溫宿的傳聞:烏孫人大多數時候是可以講道理的,可一旦觸怒了他們,無數馬蹄就會踏上綠洲,將麥子和花朵踩進泥土。他們會對某個小城邑進行屠戮,以展示武力威懾諸邦,烏孫的戰士會割下死者的頭皮掛在腰上,揮舞手中長鞭,逼迫年輕力壯的男女跟在他們馬屁股后,帶回烏孫做奴隸。
烏孫對綠洲諸邦做的事,與匈奴對漢地邊境的侵擾并無本質區別。
而現在,這種厄運似乎要降臨到它乾城頭上了。烏孫人殺死了城主,控制了城邑,在渭干河邊扎營,而它乾城的居民則被兇惡的烏孫人逼迫著,挨家挨戶叫到城外,要他們依次坐好。
龜茲人扶老攜幼,女人抱著孩子,丈夫捏著拳頭,老人拄著胡楊木手杖,恐懼地看著掛在城頭的城主腦袋,以及烏孫人那明晃晃的刀劍。
烏孫人的領袖是一個戴著尖頂高皮帽,一身塞人甲胄的年輕女子,據說是烏孫的公主。
公主容貌美麗,心卻狠辣,破城時正是她開弓射死了守門的守衛,腰間的刀還沾著血,她此刻正站在城頭,與一位身穿漢使衣冠,手持節杖的漢人爭吵。
“龜茲王惹怒了烏孫,烏孫欲滅龜茲,先屠了它乾城來試刀,我乃天漢使者,絕不坐視這種慘劇發生,會與之據理力爭,說服烏孫人放棄這打算!”
方才,漢使通過翻譯告訴了龜茲人事態的緊急,引發了一陣慟哭,但卻別無他法。此刻,四五千龜茲人都戰戰兢兢地看著漢使激動的神情,他們相信,自己的命運,全指望這位勇敢的任謁者了。
任弘確實在苦勸瑤光:“瑤光公主,你這樣可不行,神情得再裝得兇惡些,猙獰些,扭曲些!”
劉瑤光努力瞪大眼睛,咬牙切齒。
完了,非但不兇惡反倒有些可愛。
任弘無奈,一邊努力讓自己做出焦慮勸說的樣子,一邊指點瑤光:“大步走過來,揪住我的衣襟。”
瑤光照做了,于是龜茲人便看到,這殺人不眨眼的烏孫公主開始對漢使動手了,但手上卻太過溫柔,眼神又柔和下來,反倒像是在與任弘打情罵俏。
她顯然不擅長作偽,半天憋出句話:“任君,差不多便停了罷,真是好難。”
“當我是龜茲王、烏就屠試試。”
這下好點了,瑤光眼神頓時兇相畢露。
“刀架在我脖頸上。”任弘亮出脖子。
“任君,這不妥吧。”
“你照做便是。”
于是龜茲人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哪怕被烏孫公主用刀子橫在脖頸上,厲聲呵斥他,年輕的漢使依舊半步不退,而是一手緊緊握住瑤光的手臂,另一只手猛敲節杖,義正辭嚴地說道。
“龜茲王有罪,它乾城何辜?我任弘,今日就是要替大漢,保下這數千生靈!”
在龜茲人看來,烏孫公主終于被漢使一席話說服了,讓烏孫人放下了弓箭,答應不屠戮城邑。
它乾城終于被任弘“保”下來了,龜茲人回到窄小的家里緊閉門戶,靠在墻壁上,心里還在普通直跳,后怕不已。
雖然還要為烏孫人提供一些糧食,但相比于遭到屠殺,被擄走做奴隸,這算極好了。
然后他們便慶幸地說道:“幸虧還有漢使,是漢使救了它乾城,救了吾等。”
而按照漢使的要求,它乾人還要趕制一些黃色的旗幟插到城頭,這樣便能確保在戰爭期間,它乾不會被烏孫侵犯。
而在城外的氈帳里,演戲演得口干舌燥的任弘正喝著水,韓敢當卻有些不理解。
“任君,有必要這樣么?我看著都尷尬。”
“它乾城的龜茲人信以為真便可。”任弘卻不以為然。
韓敢當是知道的,關于屠不屠城的問題,任弘早在來它乾的路上,就已經說服烏孫右大將和元貴靡了:龜茲所有城郭,都隨便烏孫人蹂躪,想怎么搶就怎么搶,唯獨它乾城得完好無損。
“任君為何要獨保它乾城呢?”這是韓敢當想不明白的。
任弘攤了攤手:“我已經在考慮戰后,要如何收拾殘局了,你不覺得,龜茲的體量,放在西域有些太大了么?”
確實太大了,城邑十余,人口八萬,勝兵萬余,這樣的規模在西域36國中算是強國了。加上有些舞樂文化的底蘊,龜茲國的影響力,甚至能越過塔克拉瑪干,輻射到南道去,讓扦彌國送太子賴丹來做人質。
而漢軍撤出西域那幾年,龜茲也乘機向東擴張,占領輪臺、烏壘。若非烏孫與匈奴在北面鎮著,西面的姑墨、溫宿恐怕也會被龜茲吞并,這是歷史上慢慢會發生的事。
所以到了東漢,幾乎一統北道的龜茲,就成了班超的大敵。
“國一大,人一多,就會生出不該有的野心。此番龜茲投靠匈奴,圍攻輪臺便是例子,所以何不乘此機會,將龜茲割裂成幾個小邦呢?”
對于遠道而來的帝國來說,分而治之永遠是最好的間接統治方法。在歷史上,為了便于管理,象車師這樣位置敏感的東疆大國,甚至被一拆而四。
“戰后將龜茲拆分成三份,不過分罷?”
任弘擦了擦嘴,站起身來看著他自己畫在羊皮上的龜茲地圖,已經在琢磨要怎么下刀了。
龜茲國大致可分成四塊區域,各有一座大城。這就相當于后世庫車、新和、拜城、沙雅四縣。
“其東、北、南皆可各立一邦,分而治之,至于位于中央的它乾城…”
任弘笑道:“可以留給大漢來此屯田。”
韓敢當恍然大悟:“所以任君才要做戲給它乾人看,要讓他們記得,是漢使保住了它乾,往后駐軍屯田時,便容易多了。”
至于為何要選它乾城,任弘也是考慮過的,它乾不但位于龜茲國中心樞紐,將龜茲其他三個區域隔離開來,還東臨大河,北靠山脈,出產鐵、銅、鉛等,屯田士可以在此開礦冶鐵,滿足軍需。
在歷史上,雖然前漢的西域都護府在輪臺、烏壘一帶,可到了后漢,班超老哥卻已經將大本營搬到龜茲來了,從始至終都在它乾城!
而現在,它乾城也能成為烏孫兵的基地,下一步便是進攻東邊八十漢里外的龜茲城了。
“幾千騎浩浩蕩蕩,吾等這么大陣仗,龜茲必已知曉并有所防范,像襲擊它乾城一樣奇取龜茲,不太可能了。”
這幾天與烏孫人同行,任弘算是看清楚了他們的戰斗力:人多勢眾卻沒有秩序,并且真正的烏孫人其實很少,大多數反而是塞種、月氏種,分屬于不同的領主。說白了,烏孫就是一個部落聯盟,昆彌只是共主。
這樣的軍隊,戰斗力連匈奴都不如,見到利好大家都積極,一旦遇挫就紛紛退走,指望這些游牧民數日內攻下龜茲城,恐怕不易。
好在任弘早在去烏孫前,就有一個奪取龜茲城的計劃,便讓韓敢當將粟特人史伯刀喚來。
“史薩寶傷可痊愈了?”任弘對老朋友噓寒問暖。
史伯刀前段時間因為粟特人居留的賦稅問題,被姑墨王關進牢獄,還挨了打,臉上還有些腫,心有余悸地朝任弘行禮:
“已無大礙,只是若非任君解救,我恐怕要死在姑墨了。”
任弘也不啰嗦,直入正題:“史薩寶,姑墨王雖迫于形勢,答應讓粟特人重新在姑墨定居,可你也知道,粟特商賈不管走到何處,都不受當地人喜愛啊。”
“姑墨人甚至會將被迫交出的糧食,記恨遷怒到粟特身上,類似的沖突和驅趕,遲早會再度爆發,汝等也不是每次都趕得及被我庇護啊。”
確實,粟特人在西域經商遭到宰割是常有的事,但商路漫長,總得有存放貨物進行囤積的商站。加上經常有人病逝在路上,為了親人的魂靈著想,他們總得有地方舉行火祆教的葬禮吧,所以有一個居留地是必要的。
史伯刀默然時,任弘拋出了自己的誘餌。
“史薩寶,汝等難道就不想在西域,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城邑么?
史伯刀抬起頭,想,怎么不想!他們只是想有個地方,關起門來搞自己的儀式,就那么難么?
任弘指點著地圖道:“它乾城西南面四十里,有一座小邑,昨日被烏孫人用來試刀,搶掠殺戮一空。它確實不大,方四百余步,周邊綠洲狹小,不太好種田,卻也緊挨著絲路,足以讓百余粟特人居住。”
“反正龜茲將亡,這座小邑已是無主之地,就由我做主,借給粟特人作為商站,存放貨物吧。那樣便無人對粟特人的葬禮指手畫腳了,平日也能被駐扎它乾城的大漢軍隊保護,史薩寶以為如何?”
“任君大恩!”
這是天大的禮物,史伯刀叩首再謝,但他也清楚,買賣是公平的,尤其是任弘這機敏如狐的家伙,從來不讓人白占便宜。
一旦接受這份“禮物”,就意味著粟特人,必須付出更多。
他知道任弘想要什么。
史伯刀壓低了聲音:“任君先前去烏孫時,讓我派人潛入龜茲收集消息,若是合適,便里應外合攪亂城中秩序,姑墨攻擊吾等前,已有五個粟特商賈奉命出發,此刻正在龜茲城中待命!”
先前任弘提出這個計劃時,史伯刀臉上是為難的,他們做做間諜打聽消息可以,但不愿意卷入太深,折了粟特人性命。
可現在,史伯刀卻明白,非得做成這件事,交易才能有效。
“只要烏孫人開始攻城,任君在城北的山上點燃大火,潛藏在城中的粟特人看到后,也會在城中放火,讓龜茲城大亂。”
史伯刀的眼睛里,也似燃著熊熊火焰:“任君先前說得沒錯,大漢是光明,匈奴是黑暗。粟特人要幫助光明戰勝黑暗,這是阿胡拉馬茲達的神諭!既然龜茲非要助黑暗為虐,那么…”
“就讓闕勒霍多,降臨龜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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