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域長途經商,可以不帶車馬,卻萬萬不能少了駱駝。
盡管駱駝脾氣壞,有體臭,難以訓練,要五歲才成熟,三年才生一胎,需要放牧時間長,看上去很不經濟。然而它們的足蹄適合行走在沙漠戈壁地區,背負力強,沙漠里三五天不必喝水,是最適合西域的馱獸,甚至完全取代了輪子和車的位置。
不過騎著慢悠悠經商是一回事,騎著逃跑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論速度,駱駝還是沒法和馬相比,任弘他們縱馬追逐半刻后,前方便出現了那群粟特人的身影…
一共二十多人,有的騎馬,有的騎駱駝,發現漢人吏士在追趕,他們不由加快了速度,但雙方的距離還是被拉得越來越近,近到能夠開弓的距離!
最先開弓的卻是粟特人,位于駝隊末尾的是幾頭高大的雙峰駝,兩人共騎,速度雖慢,但靠后的人卻可以直接轉身,反曲的斯基泰弓搭箭就射!
這種弓射程極遠,任弘下意識地縱馬一偏,卻發現白躲了,箭矢落在他們左側老遠的位置,沒辦法,駱駝奔跑時由于姿勢原因,身體會左右晃動,能瞄得準才見鬼了。
倒是趙漢兒雙腿緊緊夾著坐騎,兩手解放出來開弓搭箭,邊騎邊射,一連三發矢,最后一支箭射中了體型龐大的雙峰駝,它哀鳴一聲后在原地發了狂,在身上兩人甩了下來,其中一人還被踩了一腳…
至于死沒死,任弘不知道,他們從被甩下的粟特人身邊飛速掠過,繼續追趕剩下的人,自有后來的吏士將那兩人綁了。
這下,雙方的距離更近了,粟特人大概明白事情敗露,漢朝對膽敢冒犯者懲罰極嚴,被李廣利屠成空城的輪臺便是例子,加上眾人已進入一片沙地,馬匹速度慢了下來,他們不免心存僥幸,繼續頑抗。
接下來射出來的便不是弓箭了,而是粟特人更擅長的投石索和彈弓,孫十萬不小心挨了一下,滾下了馬落在后面,任弘頭頂上也挨了一石頭,幸好他戴了鐵胄,只感到一陣嗡嗡作響。
吏士們也還以顏色,弓箭不斷向前拋射,在這么近的距離內,趙漢兒展露了他可怕的騎射之術,一連射落兩人,非死即傷,讓任弘十分羨慕。
他在馬上完全用不了遠射武器,只握了一根矛,左手上綁著塊小圓盾,打算撿撿漏補補刀。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大把東西從粟特人的駝背上被灑下,落在吏士們前方。
任弘還以為對方有來自西域白駝山莊的獨門暗器,連忙繞開。
等路過時瞥了一眼,才發現是錢,有漢朝的五銖錢,也有不知是哪個中亞國家印有人面的銀幣…
他哭笑不得,這是…乾坤一擲?
若是遇上匈奴人或沙漠馬匪,可能全停下追逐,低頭撿錢了,可大漢吏士們想到居廬倉被掘得一片狼藉的漢軍墳墓,都憋了口氣,竟無一人下馬。
粟特人深知打是打不過了,收買也收買不了,遂在進入一片雅丹地貌后,其首領一個唿哨,竟默契地四散而走,在廣袤的戈壁上跑得到處都是。
任弘盯著一匹跑得最慢的駱駝追了過去,那是個小個子的粟特人,頭頂的尖氈帽在逃跑中掉了,露出一頭褐色的卷發,他不時回頭,驚恐地看著越來越近的任弘和蘿卜。
其實任弘也很虛啊,因為他發現,左右竟沒有一個人跟來!
“娘的,人呢?”
這下只能各自為戰了,想著對方只是商賈,他應該打得過吧…
五十步、四十步,蘿卜蹄子不斷點地,將沙土高高掀到后方,四周景致在飛速移動。
馬匹追上駱駝是遲早的事,就在任弘琢磨著接近后,待會要怎么將這人弄下駱駝來時,是學牛仔一個漂亮的繩結套住他,還是直接用手拽,那粟特人卻不走了。
他勒住駱駝一調頭,抽出一把短劍,又給了駱駝一鞭子,嚎叫著朝任弘沖來!
駱駝雖然速度不如馬,但卻有高度的俯沖優勢,駱駝邁開長腿,大嘴里喘著粗氣,那粟特人則高高舉著劍,想要在錯身那一刻先砍翻任弘!
任弘能感到,疾馳中的蘿卜產生了一絲恐懼,卻沒有退縮,因為一路上和使節團的駱駝朝夕相處,不至于害怕這種動物,也因為它很信賴主人。
任弘連害怕都來不及想了,雙方距離太短,電光火石間,他只來得及做出曾對著枯樹練習過無數遍的事:
握緊長矛的木柄,將矛桿使勁夾緊在右手胳膊下,讓矛尖斜斜向上,對準朝自己沖來的粟特商人!
馬快駝慢,矛長劍短,這就是任弘唯二的優勢。
十步,五步,任弘瞳孔瞪得老大,想要看清對方動作,卻只看見了一雙同他一樣充滿恐懼的青色眼睛!
還有緩緩落下,想要砍斷矛桿的劍刃!
但蘿卜飛奔的速度太快,不等粟特人劍揮下,矛尖已被送進了他的肩膀!
錯身的一剎那,任弘只感到劇烈的撞擊,右胳膊傳來一陣疼痛,像是斷了一樣,他立刻松開了手,而身后則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蘿卜繼續往前沖了老遠,任弘有些暈乎乎的,第一反應是摸摸自己右手還在不在。
任弘有些喘不過氣,騎戰交刃,真是太刺激了,只能胡亂說幾句話讓自己緩緩。
“還在,小右還在,不然以后就只能靠小左了。”
等他勒馬轉過身,駱駝早就跑得沒影了,沙地上只剩下那個掙扎哀嚎的粟特商人…
“比起刺人,我方才其實更應該將矛瞄準駱駝那細長柔軟的脖子,若他不是個普通商賈,而是個戰場老手,我恐怕就沒這么幸運了。”
任弘將那粟特人五花大綁,扛到蘿卜身上,牽著它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仍在回味自己的第一次騎戰,離開了漢朝后,在西域隨時隨地可能卷入沖突,他空有一具好身體,卻實在沒什么天分,只有不斷總結經驗和勤加練習,才可能在戰場上活下來。
一邊想著,任弘也在打量自己的戰利品。
他拿在手上的是粟特商人的鐵劍,長約三尺,劍柄上雕刻著一頭屈身的鹿,末端有左右兩個環,很典型的中亞斯基泰風格。
在那失血過多暈過去的粟特人懷里,任弘還搜出來一封羊皮上寫就的信,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橫寫文字,正面24行,背面1行,顯然是不同字母組合在一起的,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粟特文吧…
在蔥嶺以東,漢朝是唯一有文字的國家,可出了西域,才發現外面還有許多個文明國度,這大大激發了漢人的好奇和興趣。
回去的路上,任弘遇到了馬身上掛著好幾個人頭的趙漢兒,他正在戈壁上四處尋找任弘身影,見到任弘無事,才松了口氣。
而更多的粟特人,則是被奚充國俘虜的,他方才沒有出現在正面戰場,而是帶著騎術最好的幾個良家子,從側面繞到了前方,將粟特人的首領堵了個正著,此刻連人帶駱駝押了回來。
被粟特人一個投石索打下馬的孫十萬也沒大礙,只是一瘸一拐的,反正也追不上眾人,索性撿起地上的錢來,此刻捧了一堆給然任弘他們看。
卻見那些銀幣跟五銖錢差不多大小,卻是實心,正面是頭戴王冠的卷發王者頭像,背面則是一個肌肉兄貴裸男,不知是什么神明。此外還有一行字母文字,與粟特文又大不相同,應該是希臘字母…
孫十萬好歹是去過蔥嶺以西的,告訴任弘道:
“這是大夏國的錢幣,和安息國一樣,以銀為錢,刻其王面,王死輒更錢。大夏國本在大宛之西,如今被大月氏和塞人趕到了南邊靠近身毒的地方,其國民弱畏戰,臣屬于月氏。”
任弘點了點頭,希臘化時代,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都走到尾聲了啊。希臘人西邊被羅馬吊打,東邊則遭到游牧的月氏、塞種狂虐,只能調頭往南,去剝削更慘的印度人…
但更讓他們惱火的是,在那些被粟特人散落的錢幣中,亦有不少太初年間的五銖錢,不用說,肯定是從漢軍墳冢里刨的。
其實加起來不過萬把錢,還不如賣十匹絲綢賺的多,但這群粟特人就是貪了這小便宜,也可能是純粹是為了泄被漢朝驅逐出境之憤。
所以說,活該死了這么多人。
而領頭的粟特商人叫“沙昆”,他留著長長的筒狀胡須,藍眼棕卷發,方才供認不諱,正是他們掘了居廬倉的墳冢,此時才想起來向吏士們求情。
“饒命!”
沙昆也會漢話,跪在地上,高高伸出雙手,哀求道:“吾等一時糊涂,冒犯了大漢!但我能給漢使,提供樓蘭情狀,請饒命!”
任弘忍了忍沒說出那句話,倒是奚充國給了沙昆一腳:“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死后去向漢家士卒賠罪去罷!”
“死的人已經死了,但我要說的事,關系到漢使此行存亡,也不聽么?”
沙昆朝他們稽首,復又抬起頭道:
“吾等在城中親眼所見,伊循城主看似心向大漢,可實際上…”
“他卻在暗通匈奴!”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