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西域干燥,有的尸骸腐爛得只剩下骨頭,但有的尸骸,卻成了干尸。
任弘他們將這些尸骸一具具扛回墳墓里,頭的方向永遠向著東方,向著家的位置,而后將土重新掩上,墓碑再度扶正,他也默默讀著上面的字:
“應募士長陵仁里大夫孫尚之墓”。
“南陽郡涅陽石里宋鈞之墓”。
“霸陵西新里田由之墓”。
都是物故于道的普通吏士,身上好的衣物被盜墓者扒走,隨身入葬的私人劍、甲也不例外,最多給他們留下一兩塊木牘。
其中一封還是那位“大夫孫尚”其家人給他寫的信,言語樸實,情感卻很真摯,孫尚一直珍藏到死。
任弘不由嘆息,這封信,若放在兩千年后,會被考古學家熱淚盈眶捧在手里,小心翼翼送入博物館中珍藏,讓世人知道孫尚這個人,還有他的故事。
眼下卻被盜墓賊隨意扔在一旁,上面還留了個腳印…
倒是吏士們入葬時攜帶的五銖錢,被搜刮一空,但也有不小心遺落的,任弘便在墓穴邊上撿到一枚,這就是墳墓被盜的原因。
這年頭還沒有千里迢迢來大漠倒斗找什么精絕古城的摸金校尉,盜掘墓穴的嫌疑人很容易確定:
“會路過此地的,除了使團便是胡商、匈奴使,匈奴人對漢錢可沒興趣,定是胡商所為!”
并不是所有西域胡商都是本分人,里面混雜了不少投機取巧者,甚至會做冒充使節詐取漢物的事,貪圖墳墓里可能埋藏的錢帛,做下盜掘之事也不意外。
奚充國一向以冷靜的一面示人,此刻卻變得極其憤怒,嚷嚷著向傅介子請命,讓他去追上賊人!
傅介子方才也一言不發,跟任弘他們一起重新安葬漢軍吏士,輕輕拂去每一個墓牌上的泥土,甚至拿出自己的一件衣裳,裹在一個被剝去衣甲的漢卒尸骸身上,或許這里面,也有他曾經的袍澤?
但面對奚充國的狂躁,傅介子卻將他罵醒了:
“這些墳冢被掘開多時,尸骸上蓋了厚厚沙土,那些胡商早已離開許久,如何找?你是知道他們四月前往敦煌了?還是三月前去往龜茲了?吾等盲目去追,還去不去樓蘭了?”
奚充國語塞,生著悶氣,用自己的刀揮砍烽燧邊上的一株駱駝刺,一下比一下用力。
任弘想去勸,傅介子攔住了他:“奚充國之父,也是征大宛的老卒,與我同曲,戰死葬在了貳師城下。”
“奚充國上次隨我去大宛,便想將他父親骸骨帶回家,但吾等去到貳師城,才發覺墳冢早已沒了蹤跡,貳師城主說是匈奴人所掘…”
所以他才如此失態?大概是想到再也無法找到亡父尸骨,物傷其類了吧。
任弘了然,對傅介子道:“傅公,下吏倒是有個主意,或許能找到盜取這些錢帛的胡商!”
傅介子揚起眉毛:“哦?你說說看。”
任弘卻將盧九舌叫了過來:“老盧,你曾夸口說,孝武皇帝時鑄造的錢,和今上繼位后鑄造的錢,你都不用看,摸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年份所鑄,是真是假?”
“什么叫夸口,當然是真的!”別的盧九舌不敢吹,但他一貫愛錢,最大的樂趣就是數錢,數多了,對不同種類的錢式樣自然爛熟于心。
“那你看看,這錢是什么年份的?”
任弘拿出在墓地旁撿到的那枚五銖錢遞給盧九舌。
盧九舌摸了摸,看了看,篤定道:“定是孝武時的三官五銖!且是二三十年前,太初、天漢年間的形制。”
漢武帝時對幣制折騰了太多回,直到第六次改革時,才徹底定下了漢朝的官方貨幣:上林三官五銖。
任弘問盧九舌:“和現在的五銖有何區別?”
雖然現在的錢幣也是上林三官專鑄,五銖錢上也只有兩字“五銖”而無年號。但比起三十年前,范式、文字、書法結構都有變化,普通人也能看出區別。
盧九舌掏出自己掙了韓敢當的那一百錢出來,舉例道:“其實在孝武延和三年后所鑄的五銖錢,大小雖與太初、天漢時的五銖相同,重量卻要更輕些,成色上更偏深紅。”
“傅公請看,錢文‘五’字兩邊交筆已變彎曲,‘銖’字也有變化,且錢幣外郭較太初時的五銖略低。”
那是漢朝極盛之時,所以太初、天漢的五銖錢分量最重,鑄造工藝最好,一般人即便擁有,也舍不得花。
就跟后世rmb經常推陳出新一樣,五銖錢也是有淘汰的,太初、天漢年間的五銖,現在很多都回爐重鑄,不常見到了。
任弘拱手道:“既然可以甄別,那如若一個胡商,手持太初年間的五銖錢在敦煌交易,就得好好查一查了!”
傅介子頷首:“這主意不錯,但只能等吾等回到敦煌后才能請敦煌太守下令,若是那些盜墓胡商在此之前就將錢花出去,恐怕追之不及啊。”
“所以,這法子還是治標不能治本!”
傅介子站起身來,讓任弘將奚充國喚了過來:“吾等就算不能將大漠里盜掘的胡商一一抓獲,但我卻能確保這種事,往后不會出現!”
奚充國這才精神起來:“如何才能做到?”
傅介子露出了笑:“很簡單,只要吾等此番使命能夠成功,大漢的吏士,便能重返西域!”
在樓蘭進行斬首行動,以帝國付出最小的代價,和對樓蘭人最少的傷害更換酋首,扶持一個親漢的樓蘭王。
在這之后,漢朝便能派官吏兵卒入駐樓蘭,而從敦煌前往樓蘭的一路亭障,也將陸續恢復。
傅介子目光掃視知悉這次樓蘭之行使命的幾人:
“汝等沒見到過,太初天漢年間,亭障西出玉門,穿過三壟沙,穿過這片谷地,穿過白龍堆,直至鹽澤(羅布泊),那十多年間,商賈穿行,使團往來,是何等的繁盛!”
任弘從一路來被放棄的驛站、亭障中,其實是有感觸的,小國林立,各種勢力爭來奪去的絲路是不安全的,只有漢朝徹底一統西域,才能給她帶來長期的和平。
可現在,在帝國放棄西域十一年后,在匈奴和盜寇滋擾下,絲路正常商貿幾乎斷絕,甚至連那些為了漢武帝的面子,也為了帝國統一西域,而葬身絕域的漢軍士卒忠骨,都不保周全了!
“這便是不管沿途多么險阻,吾等都必須回到西域的原因之一。”
傅介子道:“重新豎立起大漢的威名,讓漢旗重新在各個亭障飄蕩,想要為昔日死在塞外的士卒們守骨,靠的可不是賢良文學嘴里的仁義道德,而得是實打實的甲兵勁弩!”
而到了次日清晨,眾人即將啟程繼續西行時,傅介子帶著眾人,走到重新收斂好的數十座墓碑前,留下一些飯食祭祀,又倒了一整壺米酒澆在地上,看得好酒的孫十萬都有些心疼。
“諸君,尚饗!”
而后傅介子便朝墓牌長拜叩首:“許多年前,傅介子西征歸來,路過許多和居廬倉類似的亭障,不得不將袍澤尸骨埋在那兒,我便曾發過誓。”
“我難以將所有人,幾萬人的尸骸全部運回故土,所以,為了不讓他們沒了血食,為了不讓他們受胡人肆意欺凌侮辱,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傅介子對地下的忠魂們如是說,也對自己和麾下所有漢家兒郎如是說:
“定要讓所有袍澤埋骨的地方,不論是樓蘭還是輪臺,亦或是蔥嶺以西的大宛,都必須成為漢土,讓他們,能夠躺在大漢境內!”
在阿奇克谷地里行進的日子,是任弘一路走來最舒服的。
疏勒河雖然在地表上消失了,但仍悄然潛藏在地下,陪伴使節團前進,滋潤狹長的谷地。
只要有水,各種生命也能頑強地生存下來,黃羊在這里出沒,老鷹在上空盤旋,還能發現野駱駝的蹤跡。蘆花叢生的洼地里,有甘甜的泉水在往外冒,使節團不必再為水發愁了…
這兒除了胡楊林和駱駝刺外,甚至還有茂密的沙生冰草,這是上好的牧草,蘿卜很是愛吃。
這幾天里,甚至不用喂牲口們太多豆子,它們也少放了很多屁,去熏走在后頭的吏士。
但讓任弘沒想到的是,就在這看似安逸舒服的谷地里,卻暗藏著危險,在離開玉門關的第十天,使節團中,出現了自出發后的…
第一位死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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