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讓一個嚷嚷著逃走的懦夫,忽然間變成視死如歸的勇士?
答案是,在他面前,奪走他珍惜的東西!
比如張千人,一貫是沒有同情心的,對袍澤之情也不甚在意,十日前,尹游卿死時他毫不可憐,覺得是活該。
宋萬死時,他嘆息兩聲后也忘到了腦后,凡事最優先考慮自己的利弊,這便是張千人的性格。
可偏偏,當他親手從小奶狗養起,隨時帶在身邊的那條大黑狗被胡人殺死后,原本怯懦的張千人好似變了個人。
他一下子變得瘋狂,手持弩機,從烽燧二層的窺敵孔里,怒吼著對下面的匈奴人施射。
“我要為大黑報仇!”
“我要汝等賠命!”
只可惜匈奴人舉著蒙皮的盾,張千人使的四石弩了尚不能洞穿厚盾。
這時候,在下面頂著門的韓敢當和任弘卻連連退后,因為匈奴人連砍帶戳,已將烽燧的門破開了一個洞,并在不斷擴大,外頭不時有箭射進來。
任弘退到第二層,深吸氣道:“頂不住多會了,匈奴人隨時能沖進來,與吾等短兵相接。”
呂廣粟有些失神:“燧長你說吾等守兩刻,援兵就能到,現在過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
“這么說,還要再撐一刻多。”
“能撐住么。”好容易將右手虎口止住血的呂廣粟喃喃道。
韓敢當卻嘿然:“撐不住,就是個死唄,人死鳥朝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時竟笑得不行:“這破虜燧真是奇啊,先是劉燧長被賊殺而亡,然后是劉屠、錢橐駝、尹游卿三人通虜皆死,然后是老宋被擒遭殺。”
“接下來就算吾等即將戰死,燧里原本的十個人,竟整整齊齊,統統死于非命,真是晦氣!任燧長,你來破虜燧做吏,也沾上了吾等的霉運了!”
“不。”任弘苦笑道:“我倒是覺得,是我運勢不佳,汝等都是被我連累了…”
“管他是誰連累誰呢,反正都要死在匈奴人刀下了。”
韓敢當大笑起來,眼看下頭匈奴人將門弄得支離破碎,只差沖進來,遂一拍胸脯道:“來就來吧!老韓我遠射比不上趙胡兒,但近身搏殺,從長安到邊塞,可從來沒怕過誰!”
他將環刀一扔,換成了狹窄地域更容易刺向對方的劍,又棄了鉤鑲,拎起烽燧離最大的一塊盾牌——它被稱之為“吳魁”,是源于吳越之地的式樣,大而平,能遮蔽大半身體。
“昔日教吾等戰陣之技的都尉說過,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盾之地也!燧長,我穿著鐵甲,待會我頂最前頭!”
“我和你一起。”
呂廣粟也鼓起勇氣,將一面稍小的雙弧步盾,綁在受了傷不能握兵器的右手上,改用左手持劍,和韓敢當并肩站立。
“我傷了手,難以再殺敵,但頂個盾,為二三子擋一兩支箭,自問還是做得到的!”
如此,燧里最高大的二人,便將從烽燧底部到二樓的土梯擋得嚴嚴實實!
任弘的膽氣也為之一壯,或者說事到如此,都豁出去了!連張千人都開始做個男人了,他又哪能慫呢?便抄起一根長矛:
“居高臨下,不只是劍盾能派上用場,長矛也能!”
漢代的矛頭已全部換成了鐵制,矛長近一丈,站在二樓能戳到門口去,一旦刺中敵人,便能在他們身上戳出個血口來。
“我來射弩。”張千人滿眼憤恨,站到了任弘身側,單膝跪地,重新上弦。
韓敢當回過頭大笑:“死了狗以后,你這廝倒是像個人了。”
“還有我…”
趙胡兒也從頂上下來了,匈奴人的射雕手可不止一人,在上頭放箭,光在窺敵孔露個面都有被射穿面門的危險,索性來到下面,盡管他方才手拉射箭數十矢,已經十分疲倦,但還是硬撐著解下短梢弓,蹲在最上頭,瞄準了岌岌可危的烽燧門洞。
這是他們能想到可以堅持最久的法子,當年李陵孤軍深入塞外,遇到匈奴大軍圍攻,便是靠著山林狹隘地形,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配合,才硬撐許久,烽燧里階梯狹隘,正是能抵消匈奴人兵力優勢的地方。
一下,兩下,三下,匈奴人的破壞仍在繼續,終于,整個烽燧門洞都被破開,一個手持蒙皮圓盾的匈奴人最先沖了進來!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張千人首先發矢了,只可惜釘在盾牌上,只讓胡人晃了晃。
還不等那胡人暗喜,一面巨大的盾牌就撞了上來,力道是如此之強,讓他踉踉蹌蹌地后退,就在這個空隙里,一支刁鉆的三菱箭頭刺進了他的眼窩,而上頭,趙胡兒的弓弦還在微微顫動…
踩著他的尸體,又有兩個匈奴人擠了進來——不是他們樂意葫蘆娃救爺爺,而是狹窄的烽燧門洞,只能容兩人進出。
韓敢當和呂廣粟大吼著,用盾牌頂住對方的身體,老韓手里的劍還不斷刺敵人沒有防護的下體,一旦匈奴人將盾放低點,頭上就要挨箭了,而在趙胡兒和張千人上弦的間隙里,任弘則將手里的長矛,對準匈奴人的臉、脖子、胸或肩膀狠狠戳過去!
匈奴人多著皮甲,難擋漢軍的鐵矛鐵箭,更何況弓箭在近處威力更大,甚至能洞穿兩層甲。
他們所持的武器或為刀脊稍稍彎曲,適合在馬上劈砍的刀,或是鐵柄小矛,稱之為“鋋”(chán),一寸長一寸強,這兩樣武器因為距離不夠,又被韓敢當的大盾擋著,根本發揮不出來。
不過鋋也可以作標槍用,一個匈奴人進入門洞后,就手持鐵鋋朝張千人狠狠擲去!
張千人下意識地側過身子,但那鋋狠狠擊中了他的左肩膀,張千人發出一聲痛呼,倒下時撞到了后面的趙胡兒,讓他那一箭未能射出去。
就在后排兩人未能進攻的間隙,匈奴人已乘機涌了進來,兩個持盾的胡人和韓敢當狠狠撞倒一起,靠著人多的優勢,用盾牌頂著他們往后推!
“頂不住了!”
呂廣粟已在連連后退,韓敢當也使出了吃奶的勁,憋紅了臉,眼看防線就要被沖破。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是任弘咬著牙,緊緊握著矛,一下一下向前突刺。
最靠前的胡人被韓敢當擋著,身后則被其他胡人推著,腦袋卡在中間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弘將矛,重重刺入了自己的雙眉中間!
矛被收回,再度刺出,這次刺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但或許是刺得太用力,矛刃卡在了肋骨里,任弘拔了兩下沒拔出來,索性棄了矛,抄起六石弩,頂替了張千人的位置。
匈奴人靠的很近,任弘甚至能看到他們同樣憤怒和恐懼的臉,以及嘴里呼出的臭氣,每一矢下去,都是鮮血飛濺。
他的鐵盔上,也挨了匈奴人一箭,那巨力讓任弘以為自己得了腦震蕩,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烽燧里的所有慘叫、驚呼、哀嚎都消失不見了。
箭簇卡在頭盔甲片縫隙里,任弘也不去管,他眼里只剩下手里的弩,還有面前的敵人,只如同一架機械般,一下下上弦,一次次瞄準目標,扣動懸刀。
就像過去半個月里,無數次對著死靶練習一樣,任弘麻木而重復地做著這些事,甚至數不清,有幾個胡人被自己射傷射死。
時間已經不知過了多久,半刻還是一刻,一個個匈奴人倒下,又被拖了回去,烽燧門洞的地面已經被鮮血浸透,變得滑膩無比,這加大了匈奴人進攻的難度。
但燧卒這邊也不好過,張千人左肩受傷,他只能堅持用右手為弩機上弦,然后從縫隙里射出去。
呂廣粟被匈奴人的刀砍傷了腿,被拽了回來,韓敢當已精疲力盡,橫著巨盾,一個人擋住所有匈奴人的推攮進攻,同樣傷痕累累。
而作為最穩的一環,趙胡兒拉弓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力道越來越差…
但最先喪失斗志的,反倒是人數更多的匈奴人,當死傷到達第十二人時,一貫見利則進,不利則退的他們受不了了,紛紛退了出來,任憑百騎長如何威脅,也不愿再踏入那充滿了死亡的烽燧門洞。
韓敢當一屁股坐在階梯上,他手里的大盾牌皮革盡碎,布滿了砍痕戳痕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矢,老韓得拿劍將箭桿羽毛砍掉。
任弘的手已經拉弦拉到抽了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等終于緩過來后,一絲溫熱的血從臉頰流到嘴里,他伸手一模,才發現不知何時,有流矢從臉上擦過,開了一個口子,他這張小后生的俊俏臉怕是要毀容了。
而趙胡兒則一言不發,藏起有些顫抖的手,又摸了摸身側的箭囊,已再無一支箭矢。
盡管身后還堆積不少箭矢和甲兵,但若匈奴人再派生力軍發動進攻,破虜燧眾人已是強弩之末,大概就堅持不住了。
但他們喘息了許久,外頭卻沒人再進來,只響起了那匈奴百騎長氣急敗壞的大罵。
“他在罵什么?”
任弘聽不懂匈奴話,雙腿沒有力氣,朝后仰頭看向重新站起來的趙胡兒。
趙胡兒道:“他說,宋助吏就是他殺的,矛戳穿了肺腑,卻故意留了口氣,讓他痛苦死去,吾等若是想為老宋報仇,就出去與他一對一。”
任弘咧嘴笑了起來:“激將之法,真蠢,也就老韓會出去吧。”
韓敢當雖然氣得直咬牙,但仍道:“那胡將真要激將,用漢話不行?就算那樣,我也不會上當。”
他扔了豁口的劍,朝后叫道:“廣粟,還活著的話,給我把新劍!”
呂廣粟拖著受傷的腳爬來爬去,仍在不斷為眾人取來武器。
至于張千人,他的肩膀遭受投擲的短矛重創,骨頭都碎了,呂廣粟雖然為其止了血,但養狗達人已經痛暈過去了。
只不知在這人生最后的夢里,他能夢見先走一步的大黑不。
就在這時候,烽燧外的匈奴人又回來的,但他們沒有進門,而是將死去的胡人尸體拖了出去,反手將一堆木柴、積薪扔了進來,一根接一根,直到將門堵得嚴嚴實實的,最后是…
一把火!
細小的火苗在干燥的柴堆里四處亂竄,從樺樹皮躍到紅柳枝干上,再跳到枯萎的胡楊葉子,吞噬它們,最后在破虜燧眾人面前,在任弘眼中,燃成了一朵炙熱的烈焰!
少頃,一百漢里內,沿邊所有烽燧、亭障,遠到騎兵傾巢而出的中部都尉府,現在都能夠看到,破虜燧處,升起了一根無比巨大的煙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