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試射的箭,一支都沒飛到烽燧頂上,最遠也只插到長城墻垣處。
這是顯然的,雖然同樣磅數,弓箭若是拋射的話距離比弩機平射遠,但烽燧高達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將箭射上來,起碼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內仰射才行。
距離匈奴人裝備馬鐙尚有數百年,弓手騎在動來動去的馬上不好發力,匈奴人試射一輪發現挨不到烽燧后,選擇下馬靠近步射。
在他們抵達射程前,居高臨下的烽燧反而是有優勢的。
但優勢,也僅存在于趙胡兒一個人。
“別急著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趙胡兒在烽燧待了這么多年,如何應對匈奴犯塞經驗十足,他讓任弘和韓敢當別急著射弩,自己則站起身來,拉開了弓。
任弘知道,趙胡兒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與漢軍制式角弓不太一樣,以頑羊角、魚膠、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樺樹皮進行包裹,樺樹皮富含豐富的油脂,對弓可以進行防潮保護。
趙胡兒每年秋天都會制一把弓,費時一年,次年冬天帶出狩獵,并不為了得到太多的獵物,而是為了檢驗弓能不能經得起酷寒的考驗,若是開裂,那就是把廢弓。
經過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現在趙胡兒身邊一般只帶兩把弓——一把長梢、一把短梢。
漢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對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長梢弓,拉感柔順,箭速也相對比較慢,但射程遠些。
“想要遠射以長梢弓,若是敵人近塞,就得換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風向如何,什么距離用什么角度拋射,用重箭還是輕箭,根據對方的著甲,用三菱箭頭還是兩翼、三翼鐵簇,都有學問。而任弘早就發現了,趙胡兒扣弦的方式也與一般漢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過傷有關。
趙胡兒很清楚對方射程,風向也對己方有利,對那些插到烽燧墻壁上的箭絲毫不懼,拉弓后隨著目標移動而移動,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馬步射的匈奴騎手,應聲而倒!
“好!”
任弘和韓敢當在窺敵孔里看到了這一幕,頓時叫好,雖然他們以寡敵眾,但趙胡兒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氣!
趙胡兒一口氣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傷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點,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來了,因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進入仰射射程之內,他們雖然站得很分散,張弓后卻齊齊瞄準了烽燧位置!
近百張弓齊齊發射的場面是很震撼的,如霹靂弦驚!
“低頭!”
隨著一聲驚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當叮當,這是箭簇打到鐵鍋上的聲音,因為鐵盔只有兩頂,呂廣粟便將鐵鍋往頭上一頂,還真有點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傷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談笑風生,這是任弘想象過的場景,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實現。
面對漢軍的鐵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顯得軟綿無力,再加上角度問題,大多數箭都是貼著烽燧上空掠過,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恐怖,他們只需要縮在女墻邊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沒有厚甲鐵鎧,一旦挨了漢軍的強弩鐵簇,不死也殘。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將燧上眾人射死的心思,只是為了壓制他們的火力,好讓數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長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終還是得靠白刃戰。
盡管匈奴人不斷射箭,讓燧卒站不起身來,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還是通過女墻上小小的窺敵孔,對準了棄馬步行,手持刀、鋋,準備殺入長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預判失誤,初射未中,等任弘的弩矢到達時,目標還沒跑到那呢。
任弘練弩時間不長,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換成活靶呢?難度呈指數上升,能中一發就燒高香了。
所以趙胡兒這弓兵真的是掛B…任弘顧不上羨慕,再度瞄準,深呼吸一口氣,耐下心來,等著自己看準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臉上的胡須,氈帽上的污跡,這才扣動了懸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掙扎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趙胡兒告訴任弘,匈奴人并不會拼死作戰,一旦受傷或遇挫便會撤出戰斗。
任弘瞄準那個匈奴人的背影,準備補上一弩,但還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從遠處射來,釘在窺敵孔邊緣,嚇得他連忙將身子藏到了女墻后。
“哎喲!”
另一個窺敵孔的呂廣粟更慘,又一支箭徑直射了進來,正中他的手,一時間鮮血淋漓!
“對面有射雕者。”
據說文景時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貴人從李廣擊匈奴,那中貴人帶著數十騎,卻被三個匈奴人用騎射風箏全部殺了,最后還是李廣帶著百騎親自出馬去追,才殺其二人,生得一人,一問,果然是射雕者。
射雕者是匈奴中的神射手之稱號,百里挑一,趙胡兒方才在數十名不斷前進、開弓的匈奴人中,找到了那名施射者。
那人混在人群里,但手里雖張弓而不輕易射箭,只有在人冒頭或窺敵孔有人影時,才發出致命一擊!正是他連發兩箭,嚇到了任弘,射傷了呂廣粟。
這下麻煩了,匈奴人的弓手不斷靠近施射,每個呼吸都有十多支箭射上來,讓眾人抬不起頭還擊,全靠窺敵孔發弩殺傷對方,如今射雕者又瞄準了窺敵孔,誰露頭射誰,讓他們怎么辦?
任弘低著身子走到另一邊:“趙胡兒,你能射中那射雕者么?”
“能是能。”趙胡兒搖頭:“但我只要一露頭,恐先為其射殺。”
“若他當時正發矢射向別處呢?”
“那他就是一個死靶。”
趙胡兒微微沉吟:“可以一試!”
任弘一笑:“我有辦法!”
他看向捏著鮮血淋漓的虎口,輕哼著的呂廣粟:“廣粟,你去第二層,讓張千人給你包傷口,將鐵鍋留下給我!”
呂廣粟應諾退到下一層里,任弘則拿著沉沉的鐵鍋,將它湊到了窺敵孔處,遠遠看來,好似一個戴著盔的人頭!
叮當!轉瞬間,一支箭就射了過來,正中鐵鍋,那力道很大,震得任弘雙手發麻!
但他心里卻是一陣狂喜:“就是現在!”
不等任弘發聲,趙胡兒早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冒著風險,飛速起身拉弓,朝著那射雕者的位置,射出了一支箭!
但下一刻,他也仰頭倒在地上,一支箭從他耳邊飛過,直接射爛了耳廓!
趙胡兒捂著左耳,疼的齜牙咧嘴:“那射雕者真厲害,這么快就能再度張弓。”
“是太冒險了,沒事就好。”失敗了么?任弘心中大為遺憾,這一擊不成,以那射雕者的狡猾敏銳,他們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不,我也中了。”
趙胡兒十分自信,咧嘴笑道:“匈奴中,又少了一名射雕者!”
“真中了。”韓敢當朝窺敵孔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具尸體被拖了回去。
等任弘他們再度在窺敵孔發弩時,匈奴弓手們雖然也試圖朝這射擊,但再沒有剛才的準頭了。
“匈奴已傷亡三人,再殺傷一些,彼輩恐怕就要遲疑撤走了。”
漢卒斬匈奴一人,可得錢數萬,但匈奴那邊,斬一首虜,只得一厄酒的賞賜,反倒是生俘人口,可以留下來做自己的奴隸,所以他們的作戰積極性是成問號的,得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
現在任弘他們能做的,只有在匈奴人翻越虎落、斬壕的當口,爭取殺傷更多胡虜,好讓他們知難而退。
虎落和斬壕是烽燧原有的防御工事,將塢院進出長城的厚門圍得嚴嚴實實。
此外,這十來天里,任弘也讓燧卒多用胡楊木削成木蒺藜,灑在烽燧周圍,雖然匈奴人不太可能傻到打馬來塞前吃箭,但對快跑的人來說,踩上一下,也足以刺進皮肉,削弱其戰斗力。
但事實證明,一力降十會,這些自以為充分的準備,在遭到匈奴大舉犯塞時,幾乎沒有任何卵用…
那些舉著小盾,手持刀、鋋的匈奴人在抵達長城十余步外的斬壕、虎落后,卻沒有傻乎乎地踩這些陷阱,而是朝兩側分散,退了回去…
“匈奴人放棄了?”
還不等任弘大喜,烽燧第二層就響起了警告。
“燧長,胡虜從塞內過來了!”
任弘大驚,窩著身子到另一側一瞧,果然有數十名匈奴人,正從東邊挨著長城內側,快步跑來,領頭的是個頭上留了兩撮毛的百騎長!
韓敢當大罵道:“這群天殺的胡虜,真是奸猾,竟然派了些人,從遠處爬長城進來了!”
感情正面的百余人,只是虛張聲勢,吸引任弘他們的注意力?真正的進攻部隊,是從破虜燧東面兩里外,沒有虎落的地方,趟過天田,翻越長城進來的。
果然啊,匈奴人一點不傻,一旦他們靠近,對射就要結束了,白刃戰,可能比任弘他們想象中來得更快!
“他們到塢院外了!”張千人再度發出警告。
匈奴人毫無阻礙地靠近了烽燧,以塢墻為遮蔽,讓烽燧無法射殺他們。并開始撞塢院的門,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眾人心頭。
盡管任弘他們努力從從燧上射箭發矢,但一來為塞外匈奴齊射壓制,二來人手太少,才一會功夫,長城內的匈奴人便破開了塢門,進入院中!
“汪汪汪!”
一個黑影狂吠著,朝打頭的百騎長猛撲了過去,卻被他一刀砍翻在地,哀嚎抽搐了兩下停住了聲響。
張千人發出了一聲悲痛欲絕的哀嚎:“他們殺了大黑!”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