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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夜行者

  “漢律,盜出禁物于邊關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與盜同法,坐當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罰黃金四兩!”

  任弘牽馬出門前,對燧中眾人重復了一遍事情的嚴重性:“凌胡燧長買通錢、劉二人奸闌出物,破虜燧眾人未能察覺,若嚴格按照律令,在場的諸位,每人罰黃金四兩,增加戍邊時間兩年!”

  漢朝的黃金是上幣,一兩大約是16克,四兩黃金折合2500五銖錢,數目不小,相當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糧了,他們都家境一般,誰愿意平白無故損失這么多錢啊。

  “為今之計,只有主動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罰錢,甚至還有賞賜!”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眾人后,又嚇之以害,誘之以利,好讓他們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

  “我連夜趕往障城稟報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順利,我天色大亮時便能歸來!”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靜候燧長的好消息!”

  韓敢當摩拳擦掌,呂廣粟也很希望立功彌補他先前隱瞞飲酒失察一事,趙胡兒則主動去守烽燧,有這三個戰力擔當,破虜燧應該無事。

  “但愿吧。”

  任弘也沒辦法,中部都尉那邊是必須親去的,可惜他不會分身術啊,只能信任這幾人了。

  此時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騎著蘿卜,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進,他必須連夜趕四五十里路,才能抵達中部都尉所駐的障城。

  任弘在懸泉置時伙食很好,沒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癥,再加上天上有一輪彎月懸著,好歹提供了點光源,最初的十幾里路走得很順暢。

  但隨著月牙被云層遮蔽,光源沒了,回過頭,破虜燧已完全隱于黑暗中,長城與屯戍區中間廣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馬形單影只。

  夜晚的秋風吹來,讓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里的松木火把也被凜冽寒風吹滅…

  風太大,他甚至沒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緊身上的羊皮裘,雙腿不由夾得更緊了。

  任弘騎術不能說好,畢竟才練了半年,加上這是第一次夜間騎行,難免有點緊張。

  他現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蘿卜了。

  馬匹的眼睛在夜晚視力比人類要好,視網膜的后面,有一層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處,雖然視野廣,但兩眼對近處的物體反而距離感較差,容易受驚。

  在任弘操縱蘿卜,繞過一處雅丹地貌的風蝕巖石時,它竟一腳踩到了碎石上,后足打滑,頓時大驚,連跳帶蹦,竟將任弘甩下了馬背!然后嘶鳴著一溜煙跑了!

  “你這畜生。”

  任弘艱難地從碎石堆里站起身來,幸好沒撞到頭,他忍著肩膀的疼痛,將手放進嘴里,用力打了好幾個呼哨,又喊著馬兒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秋風…

  他頓時沮喪不已,離中部都尉的障城還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計都天亮了。

  “難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么…”

  一時間,任弘只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包圍。

  但又咬緊牙關: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讓你來邊塞歷練是對的,若連這么一個小坎坷都過不去,你還想去西域?還想做大事,改變命運,改變時代?”

  他手腳并用,艱難爬回路面,頂著風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這件事不止關系到他的未來,也關系到破虜燧眾人性命!

  這時候,耳邊卻響起一聲熟悉的嘶鳴,方才撇下任弘的馬兒,此時卻又踩著小碎步回來找他了。

  “好蘿卜,爸爸沒有白疼你!”

  任弘緊緊抱住蘿卜,眼里都泛出了淚花,只感到馬匹身上傳來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馬后,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來二十里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時,他已能看到遠處障城隱約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徹夜不息的火把。

  步廣障,到了!

  作為中部都尉府和步廣候官的駐地,步廣障大小是懸泉置的三倍,但墻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夾壓蘆葦筑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著士卒,路邊插著火把,他們隔著很遠,就發現了騎行靠近的任弘…

  “來者何人?”

  “破虜燧燧長任弘。”

  任弘高高舉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傳符與燧長半通印,從垂下來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著的是一名屯長,他檢查傳符無誤后,卻仍不開障門,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臉:“原來是任弘,你不是剛去破虜燧赴任么,為何連夜來此。”

  卻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懸泉置打過兩照面的蘇延年,他和陳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親信,今日輪到守障。

  任弘頓時大喜:“原來是蘇兄,我有急事要拜見中部都尉!”

  蘇延年卻搖頭道:“依軍法,邊塞候望急事,當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飛沙大霧看不見火光,你為何要親來?”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著不少小吏戍卒,萬一里面有涉事人員呢?

  蘇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說,我也不多問,但依照軍法,雞鳴之前,除非有驛使持軍情急報抵達,外人不得入障。規矩就是規矩,任弘,你還是在外面等一等罷。”

  換個人這么說,任弘會以為是故意刁難索要賄賂,但上面是蘇延年,這位大胡子的屯長性情粗獷,對任弘也很欣賞,當不至如此。

  任弘曾聽聞,漢武帝時,李廣在漢匈戰爭里喪師被俘,搶馬逃回后,被免為庶民。有一次他與潁陰侯灌屏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在外飲酒晚歸,去到霸陵亭時,被霸陵尉呵止。

  李廣的隨從說,這是故李將軍。霸陵尉卻言:“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故將軍?”

  于是李廣就只能在亭下過夜,天亮才得放行。

  幾年后,李廣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隨軍,在軍中找個借口將其斬了!

  由此可見李廣這位“名將”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為將軍,都不得破例夜過亭障,任弘這小燧長還有啥話說呢?他只能盤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蘇延年將一個皮袋扔了下來。

  “外面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黃米酒最初喝著也冷,但幾口下肚,也產生了一絲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擴大。

  這中部都尉的障城號令甚嚴,有細柳營之風,蘇延年雖然認識任弘,卻嚴格按照軍法律令,沒有給他開后門,你可以說他迂腐不知變通,但也意味著,或許這大漢朝的邊塞,并沒有爛到根去…

  直到許久后,第一聲雞鳴響起,障城的大門,才緩緩開啟。

  蘇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沒有擅離職守,出來的是陳彭祖,他是被蘇延年讓人喚醒的,眼角還沾著大顆眼屎,見了任弘后詫異道:

  “還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虜燧赴任么,出了何事?”

  “陳兄,弟有件事要問你。”

  任弘的手凍得冰涼,陳彭祖不由打了個哆嗦。

  “陳兄是中部都尉親信,可知中部都尉與破胡候官關系如何?”

  陳彭祖莫名其妙:“你問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從關中新調來的,破胡候官則在敦煌歷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沒見過幾次,關系…不過是上司與下屬而已。”

  任弘放下心來,雞鳴已過,天亮還會遠么?

  他遂朝陳彭祖拱手,低聲道:“弟今日來此,是有一項大功勞,要與陳兄共享!”

  “關于破虜燧前任劉燧長的死,關于奸闌出物…”

  “關于,要如何補上,敦煌塞防上的一個大窟窿!”

  與此同時,疏勒河南岸的破虜燧,墻壁上的雞塒里,也響起了第一聲雞鳴…

  呂廣粟眼睛有些發紅,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沒睡,抱著一桿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門口,聽到雞鳴后呼了口白氣。

  “天快亮了,燧長已抵達障城了罷…”

  但就在此時,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卻忽然狂吠起來!

  旋即從燧卒們睡覺的屋內,傳來一聲驚呼:

  “有人翻墻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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